瀛苑副刊 2004-05-17

第二十屆五虎崗文學獎 小說組首獎

「我叫黃敏雄,21歲」,敏雄反覆的唸著,像是一再確認自己的存在一樣。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起初幻覺真實得很,也小得很。敏雄幾乎可以感受到有某種東西的種子在他的體內落下,緩慢扎根,然後一點小綠苗就冒出來了,那是一種輕微卻又深刻的痛苦,比被蚊子叮咬了一口還其癢難耐。怎麼說呢?對了,就像異形那部電影一樣,他覺得寄生在自己體內的種子有一天會長成像大樹那樣雄偉的姿態,他的心臟慢慢的會盤根錯節起來,被某種寄生得更堅固。到時在他人皮底下的就再也不是他自己了,而是另一種身分。

敏雄突然恍神起來,他無法分辨,他現在領悟到的事實,到底是真相還是他腦中生產的幻覺呢?但是從那天起,大大小小的幻覺足以取代現實的一部份,吸納進來變成他的生活。

有一度他無法出門面對人群,只好趁著每天母親沒有起床之前,假裝已經出門上課。還好母親也不是標準的那種一大早起床為子女做早餐的媽媽,自從他父親死後,母親每天睡到中午起床整理一下家裡,傍晚直到半夜就到巷口的那家小吃店幫忙,雖然不是什麼豐厚的薪水,卻也不無小補,還好父親死後拿到了一筆保險理賠,這樣的經濟情況要維持孤兒寡母到敏雄大學畢業是沒有問題的,敏雄知道畢業後,家裡的生計就要他一肩扛起了,不免對畢業後的事情生出恐懼。

敏雄呆呆的縮在衣櫃裡想著,這陣子他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況越來越沒辦法面對同學,連日常生活的問候招呼都沒辦法,這樣一久會怎樣呢,總不能每天都偽裝去上課而躲在自己房間的木質衣櫃裡吧。

想著想著就看到母親進來他的房間,原來已經下午了。他透過衣櫥的隙縫窺著他母親,倒是一清二楚的,房間裡的陽光也很充足。他看見母親在他的桌前坐下,拉開他的抽屜,翻出他的日記本,審慎的看了一些時候,又慎重的闔上了放回原處。然後又起身環顧他房間四周,將有抽屜的地方都一個一個打開了檢查過了,當然信件也沒漏掉。又從書櫃上抓了幾本書下來,翻看裡面的內容,然後又擺了回去。這樣整個翻弄了他的房間一遍,才心滿意足的離開了。

敏雄聽著母親的腳步聲,逐漸的遠去了,客廳傳來電視的聲音,他回想著剛剛,她母親窺著他,他在母親身後窺著母親,這不是形成一個圓嗎?那時他瞥見母親看著他信件臉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情,像是一個趾高氣昂的勝利者或是佔領者,他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了:母親,你知道你其實是螳螂王嗎?以為捕到了蟬,其實這隻蟬因為幻覺的緣故變成了黃雀呢,正準備伺機而動的吃掉你喔!

原來母親的一天是由偷窺他開始的啊,他以前怎麼一直都不知道。看來不得不造假了,也要讓母親產生幻覺才公平。

傍晚了,母親去上班,敏雄從衣櫃裡出來。坐在客廳裡看著窗外的夕陽飄進來,帶著那麼一點落寞頹廢,整個人也因為被這樣的光束包圍,身心也逐漸萎縮起來。

這時電話響了。

「喂?」

「振生嗎?我是你國中同學沈朋宇,輾轉從別人那邊拿到你台北的電話,你這幾年過的還好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低沈的男聲。

「還好,只是父親在我考上大學那年過世了。」敏雄接著他的話,不知怎麼的沒有澄清自己的身分。

「你知道嗎?儘管隔了那麼多年,我還是常常想起國中時我們差點強暴那個女老師的那件事。」

敏雄突然覺得精神抖擻了起來,原來這是個有故事可聽的身分啊,含糊的應了沈朋宇的話,朋宇倒也沒發現什麼不對,就自顧自的說起來。大抵是把敏雄當成神父般的告解他的罪過,或者是他們的罪過。

他們的對話大意是這樣的。那年他和他因為默寫沒考好,被留下來罰背書,偌大的辦公室裡只有他們兩個男生和國文老師,那個國文老師剛從師專畢業來學校任教,非常年輕秀氣,班上有很多男生都很喜歡她。天色慢慢的轉成像水彩盒上過多色彩混雜的髒,沈悶的背書氣氛讓朋宇昏昏欲睡,正當這時,在一旁的振生突然將老師壓倒在桌上,還叫朋宇幫忙壓著老師的手腳,好方便他上下其手。朋宇一時慌了手腳,振生急促的命令著,又怕老師叫嚷,只好遵循著指示做,窗外的天色變成氣味,朋宇聞到彷彿臭水溝般的味道,也許是年輕男孩身上的汗臭味,或是一種腐壞的象徵。正當這時,辦公室外突然傳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兩個男生一時慌張,便放開了老師,逃出辦公室外,在深夜的學校走廊上奔跑時,不知道為什麼,沈朋宇說剛剛在辦公室背不起來的詩句全都記得了,他一邊跑著一邊背著:「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那晚月色斜斜的映照在他倆的身上,他看著奔跑在他前方黯淡的背影,越覺得那抹黑邪惡起來。自那晚起,那首詩他就牢牢的記得到現在,忘都忘不掉。

「噯。振生,你還記得那首詩嗎?」

「當然。」敏雄心裡不禁念了一遍這首詩,活脫脫就是那晚兩個男孩子的寫照,覺得真寫實。

敏雄掛上電話後,決定把這件事情寫在日記上。

開頭是這樣寫的:「我國中那年,強暴了我們班的國文老師。」

他想到明天母親會翻閱他的日記,他不禁寫得更起勁了。露骨的情色鏡頭,宛若真有其事那樣,藉著那樣色情的筆法,想像著自己挑起母親曖昧的慾望,母親一定會看得臉紅心跳吧。

最後是這樣結尾的:「我想我會強暴那個老師,一定是她長得跟母親有幾分相像的原因。」

自此以後,敏雄就常常和朋宇通電話,朋宇打來的時間大多都在傍晚,他的人生也因為這通電話正式分裂成敏雄和振生,他們兩個像麻花辮一樣緊緊糾結在一起,本來只是幻覺有一個人住在身體內,後來敏雄就真的變成振生。

朋宇還是不斷的在講記憶中的振生給他聽,讓編織的辮子粗壯起來,有時朋宇會問振生搬到台北以後的事,振生則會用敏雄的人生接下去應答。他體內的兩個靈魂各據一地,該誰講話誰就跳出來,但是有時難免會有混亂的狀態,當他不清楚自己該是振生或敏雄時候,講起話來就纏纏鬥鬥了。

譬如跟母親講話的時候。敏雄喜歡媽媽,兩個人也相依為命一段很長的日子,振生也喜歡,但是振生是用看女人的眼光去看敏雄的媽媽。

敏雄從小就是個寡言的孩子,乖巧的形象自然不配振生荒誕的年少輕狂,所以將那些不羈寫在日記上,敏雄想偷窺他的媽媽一定瞠目結舌。振生也想寫一點什麼,於是他寫對媽媽的愛慕有時是淫語穢字,有意無意就流露出勾引的意味。

這種話語寫多了,敏雄逐漸覺得,母親看他的眼光不一樣了,甚至是故意要避開他,有時候擔心的問他一點什麼,例如有沒有女朋友啊,學校如何,或者問他過去的國中生活,媽媽照著腦海中的記憶去問:「噯,我記得你國中的時候,國文老師的年紀不是跟媽媽一樣大嗎?」或是「你國中的時候,成績不是都保持前三名嗎?」

敏雄知道媽媽腦中的記憶已經逐漸被振生的日記混淆,也攪成塊狀的巧克力,嚐不出哪個部分是敏雄,哪個部分不是。母親的幻覺比他嚴重,他至少某些時候還能區分哪句話是他說的,哪句話是振生說的,可是母親分不出。(未完待續)

NO.574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271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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