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5-10-24

第二十一屆五虎崗文學獎散文類推薦獎

小巴士駛離鎮上的時候,天陰雨霾,我緊捱著後窗而坐,本來,還有一個最後的道別機會,一個一別4個月的道別。後窗的能見度被霧氣所掩,我伸手欲除,卻是欲卻而不盡,我猛地驚覺,朦朧的感覺不在陰霾的天氣,而是近在眼睫。

還記得,初次離家求學的那段日子,我總選擇火車作為交通工具,儘管小火車耗時,人多又擁擠,但我總以為,那樣純屬於支線風采的小火車,只要我搭上了它,那麼,不論它行駛了多遠的距離,都只不過是家鄉距離的直線延伸。只是,在7月的考季之後,中台灣到北台灣,這一段迢長的路程,以及後來居上的大台北捷運系統,卻是記憶的國度裡,如何也不曾出現過的片段了。

伴隨著求學的階段一個換過一個,我像是南北奔波,到處尋找一處能夠收容惶恐之心的庇護所。租宿處的佈置,卷帙橫疊,興味盎溢,相較於自15歲後,即被我遺落在家中角落一隅的課桌寫照,其實要美勝許多。於是,往往只是客居一兩年時光的宿處,竟是反客為主了起來,我對於它的悉心妝點,竟也遠遠超過所謂「家」的長遠意象與情感。而行年益久,對於鄉里的亙古繾綣與依賴,愈加使我對它產生了中心價值的託付與認定,即使,城鄉之間奔波的實情是:卜居城市的時間長,而閒遊鄉鎮的光陰短,但我仍舊深信圓心與圓周的關係,不論圓周的外延拓展得如何廣遠,總有半徑的綴屬,以資為不忘核心的源泉活水。

多年之後,我期盼迷途於車站地下街的願望果真應諾。宿願既償,而我方明白,原來,真正的感傷並不在於奔波過人生轉捩點的荒亂後,慶幸自己終於苦盡甘來,適得其所;相反的,當自己雀躍著未來將是一片海闊天空的同時,多愁善感卻在回顧,甚至依戀來時路的溫存裡,一下子爆發了出來。

那一個我拓下一步一腳印的田畝,儘管它只是縱阡橫陌裡的區區一角,但對於每一個曾予以親手耕耘的人而言,卻都是格外珍貴且意義非凡的。

在我進駐北台灣後,也不知是哪年的寒暑假開始,我竟例常性地為曾祖做起背部指壓的工作。聽聞按摩乃是一種能量的交換,藉由人與人之間的撫摩,彼此之間的正面能量將在無形中提升,而享受此一能量收受之人,亦將在和緩外力的作用下,使身心靈得到相當程度的解放。值得一提的是,相隔甚遠的祖孫四代,要有如此的互動本已屬不易,甚之者,在我們為此一能量交替的過程時,並非相顧無言,曾祖總會滔滔不絕地講述,在伊那時光長帶中,所刻印的種種奇聞軼事。尤其在我踏上了國際化如此盛行的北都之後,我更是珍惜著這種都市文明中,永無可能聽聞的絕響。

曾祖是母親以上,各宗族所公推咸認為碩果僅存的耆老,每每我想起那樣的年歲,雖未足以稱前清遺老,但若說民國的歷史是在伊的眼裡見證而來,這一點則是無庸置疑的。於是,曾祖年紀雖是已過耄耋再加二旬,在伊心內所及的宗族內人員的細事,竟如塵封記憶一般,一一妥存於腦域之中的瓶瓶罐罐,只有在伊獨自回憶之時,方一件一件地打開,然後呢喃細數。我有幸身處四代同堂的傳說之中,又有幸親身體會家有一老的甘妙之處,只是,時間的洪流所隔閡的,不僅是文明變遷的背後所餘留的舊典故制,更有著新生代給予老輩已遠離核心的邊緣定位。

在伊的述說之中,我聽到了鮮少見面的人物,例如叔伯公的子嗣的成就,這些自外公以下即分殊的宗族體系,在我們這些年輕一代的聽來早已是無關痛癢,但對一個數支血脈所共同指向的源頭而言,又有哪一個子孫的成就是伊所可以置之度外的?而那一些,甚至是連母親也不曾謀面的叔伯公祖、曾祖的夫等等,對於我,伊仍是侃侃而談,甚至不避諱談起,在生完五叔公後,即被徵召到前線的丈夫,至今依舊音訊杳然。

曾祖的目窗,在先前醫學仍未發達的時代裡,被不精湛的手術過程毀去一眼,早前幾年,伊又患有眼疾,母親欲帶她求醫,伊對於僅剩的一目難免心存徬徨,她雖嘴上仍作堅強地說:「現在的醫學進步了,不會啦……」,但當時作陪的眾人卻都看得出,那年歲已久的深瞳裡,早已泫然欲滴。

我對於足履行越如此迢長的光景的生命總是充滿了好奇,細數家珍雖不外是隔代雙向交流時的最佳話題,我仍是興致勃勃而頻頻問道。雖我明知問起伊的長輩或兄弟姊妹是無可稽考且意義不大的事情,但我卻有意無意地發問此類問題,好讓伊思索回憶著以她自身為周心,那些曾經與她如此貼近的各種情感。發問的本衷,在於喚醒曾祖自身存在的價值,使其暫時免除被時代潮流所吞沒的邊緣感;另一方面,我也私自臆度,當有一天,我也長到從欲之年後,然後也有滿堂的兒孫,比我長者早已不復存,而我又是諸家諸宗的共同歸屬,我又該擁持什麼樣的心情和什麼樣的定位呢?

文明未及的世界裡,對於親人之終,尤其屍寒於不可考之處者,離奇的說法總是甚囂塵上,她們總願相信「不知何故」的推託,來解釋親人再也見不到的原因,彷彿有了不可抗拒力的牽引和主宰,就可以稍稍弭平親情不再完整的缺憾。於是曾祖之夫的弟弟,傳說因為發狂而墜落山崖,被穿鑿了鬼神之力無以抗之的冥中自有主宰;而另一方面,關於淳樸的鄉間的初旭與日暮,也有了極為本土的說法。

我驚訝於小鎮上普及率極高的日式瓦片平房,卻仍舊保有此類在地味道濃厚的說法。相當於日出與日落的古老傳說,發生在遙彼的「日本」之國的一棵扶桑樹,曾祖告訴我的,是同樣的一個日出與日落,但卻發生在島國極北的基隆,這樣的說法,的確是可愛溫厚許多。從今而後,關於日神的崇拜與冀想,終可不必再遠渡東洋,而可直接尋根於吾土了。

在腦域之內的瓶缶,伊總是有著我前所未聞的故事,即使我知道年事的愈益高長,使得伊更加離不開這片熟悉的故土,但伊對於北台灣的印象,彷彿是為了附和我們之間的話題,關於北都的種種傳說便紛紛出籠。我常驚異於那樣沒有任何科學根據與地理色彩的傳說,竟也可以如此真實而有趣地貼近現實;而我,一個每逢假日便如同一般的遊客魚貫地造訪小鎮的異鄉遊子,已不明白是該對著熱情的訪客訴說著小鎮的古樸盎然,或是面對一個豐沛但卻老邁的時光長帶,為伊傾吐屬於繁華城市夜的種種絢爛精采。

在伊近於枯槁的面顏,皺摺滿佈的眼睫上,雙瞳早因歲月的霜洗而不再泛亮,或許是年老的目窗已染了流目油的宿疾,以至於當我每每見到伊的時候,目眶總是微泛濡潤,而踽然孑身的孤影,除了與五叔公彼此相守之外,面對此一動態的龐然光陰的背負者,我的語言能力顯然已不足以悉探如此深邃的生命課題了。

記憶的縱橫交錯與雙端遺落,正巧建立在一個終身顧守著鄉土熟稔的老嫗,以及另一個每逢求學階段過渡,便隨之轉陣的年少徬徨與茫然之間。老嫗的記憶中所踰越的版圖,是時代潮流所堂然賦予的邊緣化,以及以自我為中心點,前無古人但卻後有來者追之的窘迫;而年少的徬徨所遺落的,是埋首於城市聲光的濫醉,卻總是得依賴故土嗅味之糾繚,方能重新找到自我價值的定位與意義的賦予,然後,在一個個的朝讀夜課裡,衷於我心的龜步行履,祈使不負於那片摯愛的故土。

流連於河山交映的閒漫夜色與高等教育殿堂的洶湧波濤之間,我的視野所及的,全是泛亮的青春和一個個光明可期的遠景。而當初毅然北涉的抉擇,如今,竟是使我沾染了一身揮之不去的風霜了。

閒棲淡水河畔的日子裡,歲月荏苒,過得無聲無息,也許是我既定了圓夢之後的天地裡,已不再需要太多的撫恤和寬慰,於是,這一段其實比先前任何一段都還要漫長的旅程,流徙得飛快,卻也令人心瞬而麻木,彷彿,我棲身於北都城郊的唯一目的,便是走向那一個再也改變不了的終點,然後,繼續尋覓下一個起點。

徘徊歧路的兩難,甚至,多難,是心態與面部表情的一連串變化。我著實慶幸城鄉之間的場景對換,並非我跳脫了其中一個,就可以直達另一個,而是有一路蜿蜒迢長的軌道連結,讓我自聲光之間奔赴山林之際,有足夠的時間,將我所馱負的風霜與紅塵,一鏟一鏟地,向窗外傾洩而去。

當我再度步出老火車站時,鉛華釋盡。

今日,我逕用午饗,踽然孑身,耳裡猶自流洩飛瀑的,仍是那曲百聞不厭的大合奏曲「童年的回憶」。拌著珠圓玉潤的鏗鏘一同嚼咀下肚的,我已不知是曾經勾撩回憶的馨暖,抑或是遺落生命片段的辛酸了。而我的目窗之中,竟是氤氳一片,煙靄濛濛,欲卻無門。像這樣的嵐霧沉霾,常發生在我搭車北涉,而又無時無刻不在期待,在下一秒,我就能坐上返程的車子裡。

NO.621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182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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