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6-12-25

我從深谷峻嶺中走來

文/林聰吉(公行系助理教授)

圖/陳有信

編者按:本文獲得第7屆(2006年)文建會文薈獎散文組第一名,獎金七萬元。該次徵文的主題為一本書對自我生命的啟示,文長限於一千五百字以內。

和許多人一樣,每天早晨起床後,我總是會對著鏡子梳洗。幾年來,鏡中的面容逐漸模糊。今年夏天,我終於在鏡中看不到自己。那天早晨,我凝視鏡面許久,然後平靜地緩步轉身離開,就像向躺在靈柩中的老朋友致上肅穆的最後禮敬。這樣的告別式我已參加過許多遍。過去幾年,我扔掉了所有駕照,送走了蒐集多年的電影光碟以及心愛的相機。我當然知道人生總有揮別所愛,轉身離去的時候,而這個盡頭就是老死,但是我從沒想到中年失明也要面臨類似的情境。只是死則死矣,從此或可長眠。然而失明之後,一樣決絕地揮別過去,人生卻還要繼續,從此在幽幽暗暗中跌跌撞撞。我的不惑之年所面臨的不是解決家庭與事業等問題的中年危機,而是讓自己重回幼年時期,學習如何獨力行走、閱讀、書寫與生活自理,我就這樣被推入時間錯置的牢籠。

我從深谷峻嶺中走來。十年前,當醫生宣告我將會在未來逐漸失去視力,我一時就跌入萬丈深谷。我企圖往上攀爬,於是就展開了持續數年的求醫之旅。求醫的動力當然是來自渴望痊癒的期待;但是期待只換來愈深的失望。於是我又絕望地陷入崇山峻嶺之中,高聳蔽日的叢林,宛如令人窒息的迷宮。困頓中我常想起未罹病前的自在。我喜歡閱讀、旅行與戲劇。我也愛交朋友,悠遊於各種人際網絡之間。而正是失明,讓我無法享受過去的嗜好,也幾乎斷絕了所有的社交活動,生活完全失去重心。我的不自在來自於對視覺世界的不捨;隱身不捨背後的不甘心則是令我終日惶惶不安的主因。我當然極力想走出重重的深谷峻嶺,但是眼前的黑,卻讓我找不到出路。

一個盛夏的夜晚,我百無聊賴地在書桌上摸索,順手拿起一張光碟推入音響的片匣。耳邊傳來的是一位法師對金剛經的講解。這並未特別引起我的注意,因為金剛經是我最喜愛的佛教經典之一,我過去至少已讀過三種不同版本的註解。但是當悶熱的空氣中傳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的這句話時,幾年來積鬱在我心中的不自在、不捨、不甘心與不安,突然都找到宣洩的出口。是啊!如果世間萬物都因變化無常,而皆具虛幻不實的本質,那我又何必自苦於對視覺世界的執著呢?金剛經不斷地用反面的辯證去突顯出在無垠時空中,外境的無常與人心的永恒。唯有體驗到「空無」,才能深刻地掌握住「實有」。經末的四句偈語直指出「空無」與「實有」的融通,「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要是人心真能如此透澈,那麼無論是逆境順境,都能「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了。

失明的痛是無底深淵的痛,但是這樣的痛如果放在金剛經所舖陳出的浩瀚時空中,其實是微不足道的。世事流轉,總有變與不變。變的是生、老、病、死,不變的是人性中對良善價值的追求。透過不同的方式,我又開始閱讀、旅行與看戲。資訊由不同的感官注入腦海,我的心中產生比以前更強烈的感動。當然我也開始重建自己的人際網絡,我猛然驚覺:真誠的交流是無需借助任何視力;失去視覺的溝通,反而更能直透人心。我不寂寞,因為這條路早有許多人的足跡;盲詩人荷馬與盲史家左丘明都曾在同一座叢林中披荊斬棘而過。我深信他們也都經歷了「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的峰迴路轉。

我從深谷峻嶺中走來,深谷的源頭活水正由我胸口汩汩流出。登上峻嶺的頂峰,心中的洶湧澎湃是不絕的歡喜自在。千帆過盡,萬里無雲,原來走進世間的最黑暗處,才能尋得人生最通澈的清明。

NO.666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511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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