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方樓主 圖/張佳宇
六月中,那是一個白雲會熱到蒸發的夏天,間接知道了二伯過世的消息,母親問我是否能前往弔唁,從最北的淡水出發到三百多公里遠的高雄參與喪禮,還得當天來回以應付隔天的考試,一個十年沒有來往的親戚喪禮與關係到轉系能否成功的期末考,不到十秒的時間,我選擇答應,因為心底早已期待有所改變了。這是一個機會,我這麼告訴自己。
父親是家中老么,兄姐都很照顧這位小他們十餘歲的弟弟,但那都是在爺爺過世之前的溫暖,為了爭家產,儘管流著同樣的血也照樣算計,官司一場場接著上演,法院傳喚單像秋天的落葉被風吹得凌亂不堪,那年他才20多歲。在眾多兄弟姐妹中,二伯和父親情感,是在那段風暴般的歲月中,唯一在親情之間存活的信賴,只不過那又是在二伯多次倒會之前的事了。
憤怒切斷了一切,好的東西也難倖免。
我請了一天假,突然覺得九成的身體變得透明與輕盈,拿著網路上訂好的車票前往台北車站。
早上六點四十分,捷運上有著許多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和一些穿著西裝的上班族,還有一個穿著西裝拿家裡的錢唸書過活的大學生,車內大部分的人似乎還沉醉在床與棉被柔軟的觸感而微微閉著眼睛,我則看著地板上那些菱形般不停抖動的光影,從一萬四千九百多萬公里遠的地方來到車廂裡賦予光亮,光影緩慢地左右飄移著,有點像是被禁錮在這片被上萬人踐踏的捷運地板上,試圖掙脫這煩悶的沉重。
七點二十五分,我坐在不屬於我的座號上,一個人的車廂,沒有人會在意你坐哪個位子,正如窗外空蕩蕩的月台,沒有人在意你前往何方,我坐在窗邊的位置,翻開村上春樹的藍小說,然後合上,喝乾了罐裝啤酒,稍微睡了一下,醒來後已經到了嘉義。雖然說醒來,但意識就像九百度的近視般模糊不清,所以差點出現準備要下車的動作。
今天可不是要回家。
火車駛離的嘉義,被如湧浪般不斷沖刷窗子的風景所淹沒。腦海中油然升起一股無名的落寞旋繞不已,此時才讓我赫然發現原來自己潛意識中對家的思念與嚮往,從未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就像是沙灘上那些眾多被沙子覆蓋著的貝殼,正被人拾起。
眺望窗外不停存在又消失的風景,居然不知不覺又睡著了,或許是當時的天空藍得過於純粹,找不到可以引起注意的價值,眼皮就像宿舍桌上那本被夾著幾張考古題的會計學課本,無力打開。
十一點三十五分,火車抵達高雄,空氣中正瀰漫著快被點燃的熱與煩躁。
租了一台機車,騎往熟悉到可以閉上眼睛走路的元亨寺,位於壽山公園的半山腰,俯瞰著整個高雄市。
簡單的寒暄,遞上封面印著節哀順變的白包,師父們為亡者唸經超渡,期盼他們別在前往西方極樂淨土的路上迷失,只是有些人在還能擁有意識的生前就已迷失,又怎能期待離開後能找回來呢?經文到底是引導看不見的存在,還是安撫哀傷的親人,我也不是很清楚。
看著一個大理石骨灰罈被放入狹窄的靈骨塔,這是一個人以物質形態存在最終居所;那扇小小的門在儀式結束後被關上,心窩深處突然竄出莫名的感傷,沒有話語可以形容,沒有文字可以撰寫,有如遠古猿人對死去同伴的悲鳴,對一種習慣性陪伴的逝去釋出單純的失落。
有鐵軌的聲音,輕微的鐵軌聲,「庫落庫囉……」的響著。
當然不是真的有那聲音。只是忽然有這樣的感覺而已。
★★★★★★★★★★★★★★★★★★★★★★★★★
「好多年不見了啊!應該也有六年多了吧!你變好多呀!時間真是一轉眼就過去了。」帶著金絲框眼鏡的堂哥說著。
「上次見面好像是堂姊的婚禮吧!這樣算來應該是十年了,堂哥近來好嗎?」
「還過得去啦,前年我老婆生了一個兒子,應該算是你的姪子喔!」他難掩興奮地說著,我看著他如赤子般真誠的眼神點頭微笑,他點起了一根七星,並示意問我要否。
「我不抽菸!」
「這很好啊!上癮了可就很麻煩了!」他對著高雄市吐了一口長長的煙。
離別前,他遞給我一張名片,某知名汽車公司的經理,「我知道你們不需要幫忙,但如果有我能做的,記得打電話給我,我們不是外人。」
突然,有一個意識的淡影漸漸滲透到身體裡,共鳴的愉悅,讓我悄悄地除去那些被時間磨碎了那些關於上一輩所遺留的沉澱,它們從鼓山區那段悠悠的愛河流向過去。
四點二十五分,高雄的月台消失在這在隨著地球不停旋轉的我的窗口,父親塔位上留下的指紋,在河岸公園釣魚的老先生,行人地磚縫裡還冒著煙的菸蒂,全部都和我一同融化在形而上的鐵軌聲中……
「庫落庫囉……庫落庫囉……」持續地響著。
站在晚上九點四十二分的淡水捷運站,我什麼也不想地望著對岸的觀音山在天空下婀娜的剪影中,慢慢清醒,原來他們早就不再是他們,我不再是我,距離已換了新的單位,丈量著不一樣的心,儘管過去與回來向量是零,但卻醞釀著不一樣的現在,未來儘管還是不連續,但卻也因能有所改變而讓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