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過大雨的夜晚.空氣裡瀰漫著雨水潮濕的氣味.我躺在狹窄的單人床上,沒有留一絲燈光,準備入睡。
突然間,我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我體內流竄。
是一隻毒蛇。我可以明顯的感覺到牠那呈倒三角型的頭部,以及背上無數細小的鱗片,蜿蜒前進時,冰涼的身軀貼著我的血管,以極快的速度穿梭在我的腹腔內。
我試著想像那是幻覺。但毒蛇像是一道冷冽的水流,侵襲著縱橫交錯的血紅色通道,將冰冷的感覺擴散到每一個細枝末節處,讓我由內而外湧上一股強烈的寒意。然後,像是要在我體內找到出口似的,開始不斷地用牠的頭撞擊著我的腹部。我越想忽略牠的存在,我的心跳就越加激烈,那撞擊的力道也越來越大,彷彿不在我肚上開一個洞不會停止。
那感覺難受極了。我踉蹌地走向老舊的木製書桌,用顫抖的手在一片漆黑中摸索到美工刀,心裡想,只要讓蛇從我體內出來就行了吧,跟著那些糾結的腸子一起流出來也不要緊,難受的感覺至少會消失吧。
於是我舉起美工刀,準備往腹部刺去。
「阿拓,幫幫我兒子。」
一個細小卻清的聲音緩住了我的行動。是一個平緩又極具穿透力的低沈男聲。彷彿一道從深海底放射出的光線,在穿越了無數的海流和魚類後,筆直的透進了我的耳朵,直達大腦的聽覺中樞。
剎那間,我體內的那尾毒蛇消失了。那種冰冷的感覺,疼痛的感覺,全都隨著聲音的出現消散到不知名的空間去了。
「阿拓,拜託你,幫幫我兒子。」
細小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起。我將美工刀放回書桌,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
一片黑暗中,我發現一個彈珠般大小的藍色發光體飄浮在半開的窗邊。我以為是錯覺。但藍色的發光體彷彿察覺我的視線,開始散發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阿拓,是我,是我在叫你。」
這一次,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細小的聲音源自藍色發光體,不急不徐的口吻,低沈的嗓音,像一劑鎮定劑,再次緩和了我紊亂的心跳。
我直視著藍色光體,雖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有些詭異,卻沒有任何驚嚇或害怕的感覺。反倒覺得從藍色的光暈之中,透露出一絲無法形容的溫暖。
「阿拓,是我,我是貓頓啊。」藍色的光體說。
貓頓?
啊,對,貓頓。一個好久沒有聽到的名字。有十年了吧。
二、
貓頓這個名字是一個男孩告訴我的。他是我生命裡第一個男孩。我都叫他「兔仔」。
之所以這樣稱他,是因為他有著白?的皮膚,和一雙鬼靈精怪的大眼;笑的時候,會露出兩顆比例過大的門牙,發出像銀鈴般的聲響。躺在我懷裡時,總喜歡蜷著自己體毛稀疏的瘦弱軀體,讓我用手指輕輕梳理他柔軟的黑髮。
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會如此安穩的待在我懷裡了。我常想。
在那段晦暗的高中時光裡,教科書和試卷堆積成一面高牆,遮蔽了生命的其它出口;只有男孩,男孩像一隻白兔,帶著溫暖的光,跳躍在我前方,指引未來的方向。
我們喜歡在午休的時候,一起偷溜上學校的頂樓。除了偶爾有教師會帶學生上來做天文觀測外,頂樓大部份的時候都是一塊無人的寶地。屬於我和兔仔的寶地。我們會在陰影處併肩坐下,有時說些你儂我儂的情話,有時互相愛撫,有時什麼也不做,一起看著遠方翠綠的山巒發呆。
有一天。兔仔跟我說他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我要他講。他不肯。非要我發毒誓說不會洩露出去。於是我隨便起了一個洩密者生孩子沒屁眼之類的誓。
兔仔先是露出他可愛的門牙笑了笑,然後輕輕地將頭靠在我肩上,說:「我有一個很親密的好朋友,他叫貓頓。正確來說,應該要唸Mou-Dun。不過他說我可以發音成貓頓也沒關係。貓頓是從另一個空間來的。一個不同於我們所認知的空間。既不是一度空間,也不是二度空間或三度空間。總而言之就是另一個空間。」
「那他是人類嗎?」我插嘴。
「不是,」兔仔用他纖細的手指撥了撥瀏海,說:「他不屬於我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生物,但跟人類很像。有著與人類相似的生理結構和行為,也有一些同樣的社會結構和制度。只是在本質上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從外表看起來,貓頓像是一個飄浮著的藍色小光球。大概比彈珠小些。但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在那藍色的光暈裡還有一個小生物。那才是貓頓的本體。具有頭部和四肢,也有黑色的毛髮。總是穿著像太空衣的白色連身衣褲。」
兔仔停頓了一下,整個人側身躺在我大腿間。
「至於五官,」兔仔繼續說:「有點難形容。大概就是一張很平面的臉吧。有點小的眼睛,圓圓的鼻頭,大小適中的嘴巴,像筊一樣形狀的耳朵──可是組合起來卻完全沒有立體感。說話的時候,臉上也不會有一絲表情。不管他的語調多激昂,或多悲傷,五官就像是被畫定了一樣,不會有任何的變化。」
我點頭。用手掌輕撫兔仔如細竹般的臂膀。
兔仔閉上了眼,然後說:「貓頓的世界很特別。是同性戀社會。男同性戀的社會唷。他們認為男性與男性間的交合是最原始也最高尚的。女性只是一種用來繁衍後代的附屬品。一切關於女性的情感和慾望都是下流且齷齪的。」兔仔說這段話時,刻意把咬字咬得清楚,聲調分明,就像在參加演講比賽一樣。
「聽起來挺適合我們的。」我說。
「對啊。」兔仔轉過身,用一種很哀傷的表情看著我說:「不過,我們沒辦法去。只有貓頓能來我們的世界,我們不能去他們的世界。連貓頓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沒關係啊。我們在一起就好。」我摸著他的頭說。
兔仔笑了。像一朵花綻開般的笑了。然後又露出一種忽然想到什麼的神情,別過頭去,說:「貓頓跟我講,他只會去認識寂寞的人喔。寂-寞-唷。」兔你刻意延長了寂寞兩個字的尾音。
「那為什麼貓頓沒來找我?」我問。
從有記憶開始,我就一直寂寞著。彷彿我是被寂寞餵養大的孩子。
母親生我時就去世了。父親是個內科手術醫生。我知道父親討厭我,從很小我就知道。我們很少交談。就算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也好像沒有彼此的存在。
久了,也習慣了。
我每天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回家,一個人睡覺。不知道是哪一天開始,我變得不喜歡說話了。同學們都稱我是「自閉鬼」。無所謂。我依然每天坐在教室的角落,沈默的看著這個世界運行。
直到兔仔出現。用他特有的溫柔,填滿了我的寂寞。
「因為你有我啊。」兔仔回答。
「那貓頓為什麼找你?你也有我啊。」我反問。
「不知道。」兔仔沒有回過頭,以一種很輕柔的聲音說:「總覺得,在未來的某一天,我還是會一個人寂寞著吧。」
我沒有再開口。只是和兔仔看著同一片天空,讓時間和午後的風一樣,無聲無息地流過。
三、
「喔,貓頓啊。」我平淡的語氣連自己都覺得驚訝。
「你比我想像中的還冷靜呢。」貓頓細小的聲音從藍色的光暈中傳出。
我沒答腔,走向床,在床邊坐了下來,用力地吸吐了一口氣。體內那隻黑蛇,竟然真的消失了,一點存在過的感覺也沒有。
「我的時間不多,畢竟我現在處於非法出境的狀態,」貓頓說:「所以我就直接表明來意了。我來這裡,是想請你拯救我的兒子。」
我聽著貓頓的聲音在空氣中流動,感受到一股安定的力量從他低沈的嗓音中流洩出來。
「我想你應該瞭解一些關於我們世界的情況,」貓頓繼續說:「我們是個同性戀的社會,男同性戀的社會。一切與女性有關的情感和慾望都是被我們的世界所鄙棄的。」貓頓說這段話時,特意提高了他的語調,像在宣導什麼政策一樣。
說也奇怪,隨著貓頓的聲音一字一句流入我耳朵的同時,我發現到自己能透視那藍色的光暈,看清楚貓頓的本體。渺小的身軀和四肢,以及,一張很平面的臉。除了平面我想不出別的形容詞。而且是種看了就忘的長相。就像在路上每個與自己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不會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
「不過……」貓頓突然壓低了他的語氣:「我的兒子,卻是個異性戀。」
「他對一個女性有慾望?」我平靜地丟出問句。
「對。在某一天醒來,他突來發現自己渴望佔有一個女性柔軟的身體,是那種想要交合的衝動。我兒子是這麼說的。」雖然貓頓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憂傷,但臉部卻像平靜的池水,一點表情的起伏也沒有。
「那對男性呢?」我又問。
「一點感覺也沒有。他說從那天開始,自己才瞭解原來從前對同性間有的期待和渴望,只是一種被教育出來的假象。這種對女性迫切的需求感,才是他潛意識裡最真的自我。」貓頓的語氣中透露出強烈的無力感。
「喔。他似乎很瞭解自己。」我淡淡的說。
「不!他一點也不瞭解!」貓頓突然激動了起來。
「他一點也不瞭解有這樣的慾望是件多可怕的事情。這樣的慾望像是種毒液,它會一點一滴的侵蝕你的內臟和皮膚。等你發現的時候,早已全身潰爛又發臭,受到眾人鄙棄。有這樣慾望的先例,我們世界不是沒有的。不過那些人最後消失了。莫名奇妙的消失了。彷彿是被輸入『Delete』的指令後,就徹底的抹殺掉了。一點氣息也不會留在這世上。」貓頓的口氣中帶著驚恐和害怕,臉部則依舊沒有半點波動。
「聽起來挺糟的。」我躺上床,將雙手交叉擺在腦後,閉上雙眼。
「是啊,所以我才來找你。」我感覺到貓頓的藍色光芒從窗邊飄移至我的臉部上方。
「因為我知道你可能有辦法改變我兒子的慾望。就像你曾經試著改變你對兔仔的慾望一樣。我們可以那樣試試。」
好像有什麼東西從我心底最深處被抽出來了。當貓頓的聲音通過我耳膜時,彷彿有一根掛著鉤的細線,穿進了我身體裡,一吋一吋的將我埋在內心深處的秘密緩緩地抽出。
「時間到了。我會再來。請你一定要幫幫我兒子。」
突然,我聽見「刷」的一聲。我張開眼,不見貓頓的身影。
只有一片漆黑。
四、
貓頓離開後,我沒有一點睡意。
在沒有光線的房間裡,我試著想像自己是一隻白鴿,從湛藍的天空俯瞰在學校頂樓的我和兔仔。我抱著兔仔,臉上掛著一抹微笑。而兔仔的身影卻逐漸變淡,像是被人設定了淡出的效果一樣,一點一滴的,化做一片空白。
兔仔消失了。從我的生命裡徹底消失了。
高三開學的第一天,我和兔仔的親密關係傳開了。
「你兒子在頂樓和另一個男同學進行不正常的猥褻行為。」巡樓的教官這麼對我父親說。
他沒有說一句話,沈默地聽完眾師長對我的批判後,幫我請了一個月的病假。
進家門的那一刻,他狠狠地一拳把我揍倒在地上,然後開始不停的對我咒罵。他說他早該在我生下來的時候,就用手術刀把我切成碎肉餵野狗。又說我害死我媽就算了,還搞這種見不得人的齷齪事。我無所謂,任憑他如何打罵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我的兔仔,會不會受到什麼責難。
離開學校的第三天,我接到一通電話,是一個跟兔仔很要好的女生打來的。
她說兔仔死了。在家裡上吊死了。
我不信,搭了公車就往兔仔家裡去。站在兔仔家的大問口,我看見內廳裡兔仔那張黑白的照片,無聲無息的對我笑著。彷彿他在我懷裡時,那樣安心的笑著。
那天,下起了大雨。我佇立在滂沱的雨中,直到自己再也看不清楚兔仔的笑臉,沒了知覺。
醒來時,我躺在父親服務的醫院。
「我幫你安排了治療。一個禮拜兩次,從明天開始。」父親站在半掩的玻璃窗邊,緩緩地說。
我沈默,看著窗外一片漆黑的夜空,然後點了點頭。
我開始接受所謂的同性戀治療。
在狹小的房間裡,一個臃腫的男醫師與我診療。他不斷地告訴我,同性戀是種違反自然法則的存在。他說,只有異性戀之間的交合,才合乎自然界生存的定律。然後,我必須戴上一些精密的科學儀器,觀看幾部男人與男人性交的影片。當我對影片的內容有生理反應時,就會感受到那些儀器裡釋放出的電流所來帶來的刺痛。
「你要記得這種痛的感覺。」男醫生說。
隨後又開始播放男人與女人交媾的影片。影片中男人所有的肢體和器官,都被打上了馬賽克,只有女人的臉部、胸部和性器不斷被做放大的特寫。醫生一面播放,一面在小房間內噴灑一種帶著麝香氣味的香水。味道很淡,但吸進身體後,會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舒坦,在我的下腹間慢慢延展開來。隨著影片的進行,那股舒坦慢慢轉化為一種炙熱,燃燒著我腹裡所有的器官,然後逐漸往下沈,沈至我的陰部,我就勃起了。
「很好,你已經有初步的起色了。」醫生看著我膨脹的下體,露出驕傲的神情。
接下來的日子,我就輪迴在這樣治療的流程裡。電擊,看女人性器的特寫;然後又電擊,看女人性器的特寫。
終於在三個月之後,那個臃腫的男醫生笑著對我爸說:「可以了,你兒子恢復成正常的男人了。」
離開醫院的那晚,我在新公園的廁所和一個中年男子性交。
五、
貓頓離開後的第四個小時,我仍然沒有睡意。我抬頭看了一眼床頭的鬧鐘,螢光色的指針指向三點整。
雨突然落了下來。就像預謀許久的攻堅行動一樣,雨水瞬間從夜空中傾巢而出,毫不留情地重擊著我的鐵皮屋頂。
隨著雨的落下,我感覺到體內那尾黑蛇再度開始蠢動。先是抬起牠的頭部,然後緩緩地、輕輕地透進我的胃壁,順著我的大腸,一溜煙地滑進小腸,最後到達我的陰莖上方,伸出牠冰冷溼滑的舌信,不停地騷著我皮膚最敏感處。
剛開始我覺得癢,後來從蛇信的尖端竟傳來一股炙熱,迅速地蔓延至我的每一條血管和神經。
我像著火似的,全身發燙。
我突然想起青春期性慾剛萌生的那個晚上,自己看著電腦螢幕上赤裸的男體,感到一股燥熱,如漫天野火般席捲全身。我下意識地用手開始撫摸自己的陰莖。一種愉悅又罪惡的快感,伴隨著劇烈的心跳,化作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引領我進入思緒的空白狀態。
對,就是性慾了。
我褪去綿質的四角褲,用發燙的發手握住陰莖,猛烈的抽動著。
高潮的瞬間,那股灼熱感消失,隨即而來的,是冰涼的寂寞瀰漫在潮濕的空氣中。
雨停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有種想逃到遠方的衝動。
我披上輕薄的外套,走出家門,快速地通過寂靜的中庭,推開社區厚重的鐵門,來到大馬路上。
深夜時刻,路上幾乎沒有車輛行駛。只有並排的路燈,照亮著孤單的街道。
我沿著通往市中心的紅磚路緩緩地走。經過公園時,一股尿意忽然湧上。於是我踏進公廁,卻聽見兩個沈重的男性喘息聲從最裡側的隔間流洩出。
我很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失去兔仔後,我也一直流連在那狹窄的隔間中。在公園,在百貨公司,或者大賣場的地下停車室,我和陌生的男人們互相搓揉著彼此的軀體,沒有交談,也沒有親吻和擁抱,只是像野獸一樣,猛烈地抽插著,宣洩被壓抑的性慾。
我極安靜地小解完,緩步走向門口的洗手臺,卻不小心讓運動鞋和平滑的磁磚地板摩擦出尖銳的聲響。
沈重的喘息聲瞬間停止。我像犯了罪似的,匆匆洗了手,離開現場。
我坐在公園裡的木頭製椅上,抬頭看著夜空。遠方的天空傳來隆隆的聲響,一架飛機正緩緩下降。
我想起那一年我和兔仔盛夏的冒險。
兩個不是旅客的旅客,穿梭在機場的每一個角落。在第一航廈通往第二航廈的狹窄彎道裡,我偷偷牽起兔仔的手,牽起他纖細的手,沒有別人的眼光,只有來自他手心裡的溫暖,緊緊的。
我們坐在第二航廈的大廳,看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在這裡停留,然後又飛向不同的角落。兔仔說,總有一天,他要帶著我飛離這個地方。我說,好啊。然後我們花了整個下午的時間,編織著一個關於遠方國度的夢。一個充滿著幸福可能的夢。
然而我們誰也沒到達那個遠方。
我閉上眼,聽著另一架飛機起飛航向不知名的遠方。
六、
接連的幾個夜晚,貓頓都來找我。
不過我刻意不談他兒子的事情,提出一些關於他們世界的疑問,來耗費貓頓能停留在人類世界的時間。而貓頓總是會鉅細靡遺地回答我;即使他兒子的事情是那麼迫切地需要解決,但只要我一開新的話題,他就會不自由自主地與我討論起來。
全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像是討論兩個世界的文學差異性,或是他們世界的宇宙觀,甚至是做愛的方式等等。
雖然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我在發問,但貓頓偶爾也會提出一些奇妙的問題。
有一次他問我心跳和高潮的共通性在哪。
我思考了一會兒,這樣回答:「大概就是兩者都有停止的時候吧。如果沒有意外,我們的心跳應該會伴隨著每一次的高潮存在。只是相較起來,心跳像地球環繞太陽的週期一樣恆定長久,而高潮只是國慶日放煙火般絢爛一瞬間。還有,在規律的心跳和每一次高潮之間,我們的腦中大多一片空白。」
貓頓思考了我的回答有十分鐘之久。而我很清楚,那與他兒子的問題一點關聯也沒有。
終於,到了第四個晚上,貓頓省略所有問候語,嚴肅地對我說:「阿拓,我兒子的事不能再拖。已經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了。請你幫幫我。」
我故意保持沈默。
「我知道那不是段美好的回憶,」貓頓繼續說:「但或許我們真的能從那黑暗的記憶裡,找到救贖我兒子的方法。」
「救贖?你兒子有這麼拜託你嗎?」我平淡地問。
「沒有。但你知道的,如果我不這麼做,他很可能會莫名其妙的消失在空氣中。就像兔仔那樣,永遠的從你的生命中被刪除。」貓頓緩緩地說。
我聽著貓頓平穩的口氣,感到一股怒意上升。
「沒有用的,」我壓抑住自己的情緒,用一種更平靜的口吻說:「不管電擊多少次,看異性戀性交的影片多少次,那潛藏在我體內的根,仍會不斷地長出茂盛的枝葉,遮蔽住他們想要透入的光線。你兒子身體裡的根也一樣。」
「那麼,你為什麼曾經試著去改變自己的本質呢?是為了兔仔嗎?還是為了自己?無論是為了誰,現在的你看起來,還是一樣矛盾、一樣混亂啊。」貓頓用一種像是在審問的口氣說。
我討厭他丟出這一連串的問號。每一個問號都像迫擊砲般打在我的腦袋上,使我感到陣陣強烈的暈眩。
「那不關你的事!」我不想再壓抑自己的怒氣,對著貓頓大吼。怒吼聲如一道悶雷,打破了夜的寂靜,迴盪在狹小的房間裡。
「你想救贖你的兒子就去吧!用電擊或用什麼都好!如果他無法走向你要的世界,你最好親手毀滅他!這樣你就不用擔心他會在黑夜中莫名地消失──因為他是在你眼前清清楚楚地被抹殺掉!」
我無法抑制自己不斷湧出的怒意,竭盡全身力氣嘶吼出這段話,感到腦中一片空白。
接下來是一段靜謐。彷彿置身宇宙中的靜謐。我和貓頓對視著彼此,誰也沒再出聲。
隨後,貓頓就消失了。「刷」一聲,瞬間從我眼前消失。
我像癱瘓似的,倒向床舖。床頭的石英鬧鐘發出規律的聲響,滴答滴答,敲入我空白的思緒裡。一片黑暗中,我看見兔仔坐在床邊。他挺著單薄的身子,纖細的雙手平擺在大腿上,原本白?的面容,現在有種說不出的慘淡。我想起身抱住他,全身卻像凍結一般無法動彈,只能一遍又一遍在心裡大喊兔仔的名字。
兔仔對著我露出一抹很淺的微笑,我知道那微笑裡藏著些什麼,我想問,卻說不出聲,只能看著兔仔蒼白的身影,慢慢在我眼前淡去。
忽然,倦意侵佔了我的意識。
七、
我睡著了。睡眠中,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兔仔和我在一片遼闊的草原上奔跑。兔仔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從背後長出一雙翅膀,化作一隻白鴿,飛向無邊無際的藍天。
我清醒時,陽光正悄悄地爬進玻璃窗,攤在老舊的木製書桌上,空氣裡嗅不到一絲雨水的氣味,乾爽又溫暖的感覺在整個房間裡蔓延開來。
有一種睡了很久的感覺。雖然不確定到底睡了多久,有可能是一小時兩小時,或是一天兩天,總之,我沒去看鬧鐘顯示的時間,只是在心裡頭想著;有時候忽略掉時間的存在感也不錯吧。
一張寫了字的白色紙條擺在我枕邊。
「我和我兒子決定一起潛逃到另一個空間。再見。」
每個字都閃著藍色的光芒。我可以清楚的感覺到那一筆一畫中透露出一種平和又堅定的力量。
不會再有和貓頓見面的機會了吧,我這麼想。就像我現在可以清楚的知道,那尾毒蛇再也不會出現在我體內的確定感一樣。
我推開窗,看著城市從沈睡中甦醒。
遠方的天空,一架飛機緩緩飛向不知名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