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曉惠 圖�凌綺
陪我成長之便利商店狂想曲
之一
升上小學三年級時，街上陸續出現一種現代化的柑仔店，每一間都有大而鮮亮的店招和強勁的冷氣。炎熱夏天裡，自動門前常有小黑小黃輪流站崗，或臥或睡，而我最常帶一杯思樂冰或咖啡廣場上公車，從艋舺到永和，故意選一個靠窗的位子，讓風吹亂我的髮然後瞇著眼，想像自己像偶像王傑一樣，滄桑孤傲、獨立風中。
十一月的某一天，艋舺地區異常熱鬧，處處可聞鑼鼓喧天，鞭炮聲吆喝聲此起彼落，各式陣頭輪番出現，從獅龍陣、宋江陣、跳鼓陣、車馬陣、鬥牛陣、八家將等，我幾乎看傻了，沒注意到手上的思樂冰已融化成雨，此時兩頂神轎準備在大馬路上表演衝轎，被引爆的火藥徹底蓋過尖銳的鈸鬧和鼓鳴，漫天蓋地的煙霧和炮屑中轎夫頂著神轎對衝，左搖右擺進三步退三步，然後向著對方急奔，快撞上時又快速錯開，這時舞獅隊、高蹺陣和八家將在場邊輪流過火，圍觀人群響起一陣熱烈掌聲，我這才注意到，今天怎麼都沒公車？
一定是因為神明出巡塞在路上，我看看手錶，都快五點了，突然有股想哭的衝動，可是路上的人都好高興，和我一樣背著書包還沒回家的人也沒有在哭啊，大概是被香煙薰久了。在我視線所及內，店家門前全是放滿雞鴨魚肉鳳梨柑橘的供桌，所以我又放心看著接下來的官將首和蜈蚣陣，又是一陣震天嘎地的鞭炮響，最嚇人的血流滿面的乩童要出來了，我趕緊退出人群回到屋簷下……
低頭一看手錶時，卻再也忍不住了，就在大庭廣眾前哇地大哭起來，因為已經六點了，完全沒有一班公車，為了242，我已經站了三個小時，被世界遺棄、與母親分離的焦慮在一瞬間徹底爆發。
我已記不得這樣嚎啕了多久，終於，一個大哥哥注意到我了，還穿著一直講歡迎光臨和謝謝光臨時的制服，他蹲在我耳邊，很大聲地問我住在那裡？
彷彿在驚濤惡浪中抓到一根浮木，我也很大聲的告訴他：福和橋那邊！
這位哥哥換好衣服後便拉起我的手，我們走了好長一段路才離開神明的地盤，他招了一輛計程車，一路送我到家門前的巷口，確定我可以自己回家後才微笑著招招手，「拜拜，小朋友。」
在家門前，母親焦急地抓住我，「怎麼現在才回來！？」
終於看到媽媽了，我眼眶裡的海水又漫湧出來。
在撲入媽的懷裡安心大哭前，我想著：明天一定要請那個哥哥喝思樂冰，再送他一張王傑的簽名照。
之二
俄羅斯的少年夢見長頸鹿時
墨西哥的小女孩正在晨霧中等公車
紐約的少女在床上微笑轉身時
羅馬的少年正對著朝陽眨眼
早晨總在地球的某處悄悄展開
我們傳遞著朝陽，從這個經度到那個經度
原來，大家在輪流守護著地球
在入睡前的片刻豎起耳朵的話，就能聽見遠方傳來的鬧鐘鈴聲
那正是你送走的早晨，被哪個誰確實接走的證明 ─谷川俊太郎
早安。
其實淡水的晨霧和夕照一樣精彩，尤其秋冬時節的清晨，濃霧漫天蓋地，抱著課本穿梭校園或在操場運動的學生們，都得放慢腳步，冷不防與對向路人在霧中相撞的感覺並不有趣；我伸直右手忽遠忽近地瞧著手指，想測試霧中能見度，在大白天裡體會「伸手不見五指」。
遠眺海那邊，連觀音都迷失了，山下櫛比鱗次、新舊雜陳的樓房也籠在層層薄紗之中，一切傷痛或喜悅，竟都輕飄飄起來。
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早晨道別的。「長距離戀愛」是甜蜜過後最沉重最寒冷的包袱、也是最好的藉口，當你背起行囊決心奔返南方時，我撫著當初為了節省電話費、魚雁往返中累積下的每一封承載心事與情話的書信，以為自己會凍死在北都，這個下雨下霧不下雪的城市。
那很像極度疲憊後的渴睡吧，能這樣揮別世界也是一種幸福。於是我在隔天清晨跑去游泳，還刻意避開溫水泳池，在攝氏九度的低溫中噗通跳下去……剎那間，刺穿皮膚直咬骨髓的寒冰讓心跳瞬間停止、手腳僵硬，我試圖擺動著、試圖搖晃出些許溫暖，那怕只有鹹鹹淚水。
可是，只有大腦異常清醒，它讓無聲往事在我眼前快速播映、叫我好好看清自己。
所以我又活了過來。回程的路上經過一家7-11，其實沒有要購買什麼，只因為聽到店員喊歡迎光臨，我走到那個精神飽滿的發聲體面前，和他對看著，他說：小姐，需要什麼？
我不知道。來盤活的愛情熱的男人或者一瓶什麼都能修補的快乾膠，要不給我一拳吧，我真的不知道，尷尬中突然脫口一句「日式鰹魚鮮露涼麵」。
他突然笑了。
「不好意思喔，這種涼麵要夏季才有。」
我也跟著笑了。
最後我帶著一杯熱騰騰的咖啡離開溫暖的便利商店，霧已完全散去，連同死的念頭。我向自己道了聲早安，也問候遠方正閃現光芒的冬陽，今天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之三
除了無法飛行，這裡將實現一切可能。
它是散落各處的溫暖島嶼，二十四小時守護人類與動物，夜晚，它是城市發光體、是地面上黑暗中伸手可及的，星子。
歡迎光臨。
不管你風塵僕僕來自何方，剛經歷淒風苦雨或艷陽曝曬；甚至飛行許久，跨越宇宙中知名或不知名的眾多星球，此刻都已備妥：溫暖和光亮、熱飲和冰品、甜點與鮮食、驚喜與便利。
出發日期：天天出團、一日二十四小時皆有行程。
地點：住所附近迸射橘黃綠光源的城市發光體。
報名對象：全體市民。敏感、脆弱、自戀、孤獨、曖昧、狂想、驕傲、焦慮者可，已被帳單壓垮或飢渴難耐者尤其適用。
備註：風雨無阻
行程一：鈴聽歡迎樂、享受店員親切招呼、明亮燈火與舒適空調。
行程二：參觀並試用ibon、icash、ifoto、傳真影印等高科技產品，舉凡背負卡費、停車費、保險費、電信費、瓦斯費、學雜費、健保費等生活重擔者，請把握機會脫離苦海。
行程三：選購家居用品。舉凡吃喝拉撒、柴米油鹽、年節訪客、陰晴變化相關產品皆有售。親身體驗「一日之所需，此處斯為備」。
行程四(自由行程)：認識動物，以流浪貓狗為主，可觀察其作息生態與皮膚病惡化程度、可記錄貓狗與店員之深厚情誼(未完成寒暑假作業或作文寫不出來的國小學童不可錯過)，可以「長時間食用過期麵包御飯糰關東煮後貓狗之健康情形」為研究主題(生化系、食品系師生請把握良機)。
行程五：流行時尚探索。三月底前可享熱門療慰系生活小品預購。另有CHANEL卡爾拉格斐雙CD走秀自選專輯、法國STEPHANE豪華紀念盒裝專輯、Hello kitty趣味園藝組、專治毒辣小人辦公小物組等時尚精品熱情上市中。
行程六：資訊補給、魅力加油。提供最新商業情報與影劇動態，內有政商雜誌、投資專刊、交通地圖、電玩秘笈等專業雜誌數十種，亦可瀏覽當日報紙，看完後不買店員仍會回以親切的謝謝光臨，在補充各類生活資訊外重溫純樸年代敦厚人情(現正主辦身心障礙者全生涯服務募款計劃)。
離開前請給店員一個微笑，他是每座島嶼的守護者，日日擦亮城市發光體，點燃溫暖並傳遞真情，遊客可搭配CITY CAF?或元氣餐點，儲存一整天的活力與熱情，成為人群裡的行動發光體，點燃溫暖並傳遞真情，也許寒冬將提早結束，冷氣團可望停止南下，感謝您的配合與參觀，尤其來自外太空的新朋友，這裡二十四小時守護人類與動物。
歡迎光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