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9-11-23

第二十五屆五虎崗文學獎�散文組推薦獎 :龍的傳人

文�顧人瑋(中文系)

中國人,是個什麼樣的民族?

像屈原起於天問一樣,我對於自身的來龍去脈,靈傳血承可否也先有基底的認識?啊!若將此與平時作業、期中報告同置於案宗,如何面對與處理呢?若是認認真真地做起研究,論文是否能同於黃河水,其神思來源於天上,其梓付化成於波濤;其量,或許亦若將進之酒──會須一飲三百杯罷!

而我是一位學生,學生素來由讀書瞭解天下事,書中的文化、歷史、符號、刻篆,是單純而鴻蒙的世界,是歷朝歷代喜怒哀樂和興衰,是天下人生死與共的壯闊記憶。書,最好的夥伴莫過之;學,至善的教誨莫過之。

我讀書時,意往往不著於讀,不像讀書,倒像在神遊。靈思,恆常洞穿文字裡頭──那幾縷幾絲引人輪轉心念的點點濃墨。讀新書,固然常有妙味。可意趣最為縱橫、深刻的,往往在於古典經籍。

首先翻到《易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口吻出於杏壇,卻也因嫻於眾口而遠離杏壇,我僅念其初,不念其末。這是「天人合一」的原始觀念,深植於每一位中國人的心中,化成方圓,化成我們的頭顱、身軀。

然後,我們有了詩,據說,這是中國人浪漫熱情的元素。請看那些洋溢奔放的先民遠祖,血緣雖淡,氣脈仍延。古來有相俟城隅、白茅包鹿的柔情;即便今日,何夜不見桑中之期、淇水之送?「云誰之思」時,亦在在都是情長無垠的眼波、水流密語的盈脈。素書魚雁與現代化的「伊媚兒」,同樣問候食寢瑣事,一則成為亙古流傳之詩,另一則付於光電冷眼,或是一封同樣平淡無奇的回信。與之相去不計道理的情感,這一切浪漫熱情都起於《詩經》。《詩經》可謂最有理趣的了,比如《邶風•柏舟》首句「汎彼柏舟,亦汎其流」,將自己明潔高志比作以良美柏木做成的小船,而將懷才不遇的悲慘化為汎於俗流中不為人知的意境。要之,草木蟲魚鳥獸,都能透過此種「度」的工夫─世上最婉轉含蓄的修辭手法─變化自己。而也只有世間最為易感的詩人,視轉其靈動的詩眼,波流入巧妙的詩想,凝化了質樸的詩心,才發得出魂魄深處最直覺的萬籟共鳴。我總認為,這便是「天人合一」的最終意義。

直到後起的《楚辭》,都在驗證、傳續思維如斯。且看投江,光辭面意義就連接了多少想像,多少意象,何況親臨此字的屈原呢?「此中有真意,欲辯以忘言。」詩意還要交由詩解釋,可是,詩意如何解釋?從來便是心神意會罷了。文字根本無法言傳,只能忠實地記錄,記錄一篇又一篇人情,人情帶著自然,很唯美浪漫地走向了千古以後,遙傳到千里之外。

何恐美人之遲暮?

又據說,中國人是懂禮的邦國。「造分天地,化成萬物」的初祖,便有如此千古智慧的思維勾勒,而「不學詩,無以言」的聆訓猶言在耳,又教化出多少溫柔敦厚?「詩的民族」之外,我們亦且深知生活之儀態、舉止,什麼身分該做什麼事情、該說什麼話、該穿什麼衣服──這發明,這進步我們獨步全球、傲於世界。那個說「郁郁乎文哉」的孔子,若非通貫、遊刃於其間,豈能一語崇敬概括?人生處世一切備辦於禮制,還因此有相應的官職。我們有過這樣多采的繁複,誰還說我們「不求精確」?至今,我們仍說「節哀順變」,婚、喪、喜、慶、祭,無一不從於古禮安排,即便食物,都講究古法釀製。我們有過這樣深刻的淵源,誰還說我們「次人一等」?

直到後代因革損益,儘管禮壞樂崩,仍有賢人在努力挽救。諸子百家創後世鋒芒,誰能不欽佩?且觀一子,受其教,悟時已然百年身。若皓首尚且窮不了一經,此中學問亦大矣!思想亦深矣!

又何陋之有?

想像、陳述既已如此,啊!若是認認真真地做起研究,中國人,我能拼湊你幾分?我能傳承龍幾許?我能否以「研京十年,練都一紀」的工夫血刻巨文,我能否將此意象與精神同附此身,而使足泥深陷萬卷長長的文史烙痕?

漫漫長路,青青學子,我欲懷良多陳述,關於我族辱的翻案陳述,何妨盡數成偽?我願發更多想像,關於我族榮的歷史想像,毋寧信其為真。

「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而中國人從來是以此自詡的民族:立德為首要不朽,孔門亦有所謂「德行」科,開萬世風氣之先。東方,尤其是中國,從來便不是排斥進步的國家,甚至往往見獵心喜,提前超越到時空的高度,無論是透過一句話,一種行為,或是一般氣度與精神。哪怕後輩「西向而望,不見東牆」,只要先進在列,遺芳何懼無聞問?

然而,最終還是走到了清末。好的開始,我們只成功了前一半。功業國勳,我們曾有過漢唐盛世,卻有更多不像樣的末世;及於文化,卻始終皎燦澄瑩如月星,直迄乎近代而微。

那黑影蝕去的泰半呢?那從一等遞降為六等的頹勢呢?空讀歷史課本已不能。「李白乘舟將欲行」,是時候開始走萬里路了罷!我掩捲沉思,而後踏歌行路,走出書本之外。這已不是研究作業,而是身為一個現代中國人該當有的,大徹大悟的醒覺。

這裡是加拿大溫哥華市,我履茲土乃是由於一位朋友在此留學的緣故。一事令我印象深刻,久未卸懷。有一日開車,路上交通號誌燈故障,卻完全不見壅塞吵雜之亂象,反而一如往常整齊安靜。我問朋友是怎麼回事,他告訴我此地有一種風俗,英語曰”Four Way Stop”,大意是「先到的車輛先行,其他車輛等待」,於是只見一次一部車通過該路段,沒有爭吵,沒有異議,一任駕駛自由心證,直至車潮散至去時地,直至我散回來時路。

文化體現於人身,如此法度謹嚴、自律亦明的國家,中國人早已不能稱他人為「夷狄」,然我們「華夏」的自豪與自傲呢?交通號誌尚且正常運作的臺灣,都還有人隨時隨地「反其道而行」呢!從「一人犯蹕,當罰金」的時代,行曆至今卻如此。中國人,是個文化程度何等樣的民族啊?

他們有法律,我們呢?他們有公平,我們呢?他們也許還有一點溫情許於意志,曰自由。我們呢?他們看個體成敗,我們呢?

我說,我們有良心呀!買東西老闆多找了錢,卻不會因此而虧損半分半毫。我們有天地呀!受人誣陷或是身受誤會之時,以玆慎重起誓,其誠之威實不可擋。最重要的,我說,我們還有沛然於胸中的一股浩蕩之氣!而萬事萬物,我們看其間修養虛實、意境高低。所以,我們不慣於談自由,談的是逍遙。

只有良性比較,才能分見勝場;也只有復歸原始,才能日新又新。

「吳越溪山尋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我飛行十二個小時到異鄉,終究還是探問索求了故鄉──我精神上的原鄉。

今日,我具備基本的世界觀,卻仍厭懼西學對於吾族的一切破壞,從當時至如今。且未論神州是否變色,人心早已不古。

現代人,名利生活汲汲營營。遙想古人,念天地之悠悠,家國天下亦憂憂。同為中國人,其不同也遠,何故呢?中間歷數多少事,以致古今不一心。過往的詩禮教化,怎麼一經改朝換代,俱不復存?當中實有聖賢力圖中興;何奈,天下之小人眾而君子寡,愚俗多而智者稀。國內有發乎異端的無數挑戰,國外有船堅砲利的兵燹動盪,已汙玷的碎玉也想復歸澄瑩啊!「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中國人,近百年,行路難!

且看今日學子,四書五經者少,托福多益者多。學固如此,他更不言。舉過節為例,聖誕節的鋪張熱鬧,遠遠大過於孔子誕辰紀念日,說孔子誕辰也許還有些人不知道,非得說明了教師節才恍然。難道我們的文化承載,得靠少數一傅眾咻的學人,或是一干精熟外國言語、思想、政治、歷史、經濟的「專家」嗎?為何如今的牙牙學語都是ABC、童謠變成塌下的倫敦橋、及至長成了也鯨慕莎士比亞,勝於李白、杜甫,而不由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

如試想一個情境:鄰桌一對母子,子誦唐詩某篇,母聆字音雅正,時而提點、時而首肯,有時隨聲和乎詩,偶爾伴吟遊於藝。不僅化春風,亦且樂天倫,那是何等動人的畫面!只是如今,我視隔座為此景:一父女對坐,父曰蘋果,女答也剖(Apple)(也剖來吃吧);父告也逗個(A dog)(也來逗個樂吧),女云隻犬兒。如此父諭女對,一來一往,既似短兵相接,又若針鋒相對,人倫彷彿知識構成,情感恍若依附此上,怎能教人不輕吐這哀微的一聲長息,同乎太史公三次廢書一般呢?

國外聖賢的所言所行,我並非不欽佩。只是,總是記得外人的好、外國月亮圓,而不重視本國聖人亦多、本國蟾照亦輕薄溫婉,「忘祖」得這麼徹底,中國人,寧不感慨?

莊周所云不錯,「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若一朝身為自覺之士、御龍傳人,觀此語,心情之沉重,或許正如太史公所言,此可為智者道,而難為俗人言罷!

文化的斷層便好像繁體字遭割裂成簡體字一樣,一個人,若去掉了骨幹,還能餘存靈魂嗎?破破碎碎的行屍走肉,又如何立千載中華文化之大體也哉?反過來說,一個人若僅剩幾縷游絲,即便形軀完整健在,亦復何用?還能振呼中華文化之精神嗎?西化已成習慣之人,誰還願聽一士諤諤,勝於千人諾諾?

所以至今,我仍保有幾個「迂腐」的習慣,比如讀書只挑直排印刷的書讀,寫字若非必要,絕不橫寫;比如端正了筷子的正確拿法後才進食,又比如與人示意或道謝,以拱手禮而不以鞠躬禮;與人道別,說「再見」或「相俟於來日」。保留這些習慣,一半是為了賭氣,另一半則是心感憂慮。而且,我也只能保有這些習慣,樂遠方朋,也作為尋根之意代代相傳。但願不要千古無人聽獨恨呀!

天下多恨應如我,我恨不能掘秦武墳,罪鞭一干過;盜昭陵墓,怒奪右軍書。似也應如我多怨,怨我無法在各朝剝極至衰之時,趕走昏庸的皇帝和掌權的小人,然後魂召伊尹,氣攀皋陶,再吐一個,不!千百個盛世!

唉!我總懷想那千古,淘盡的是風流,淘不盡的是正氣。

只是,現代人呀,仍存幾許人會對一篇文章流眼淚?有誰會在讀完整部中華文化史冊,瞭解我族千載榮辱興衰之後,能悄悄、深深地歎息腸內熱呢?

這一份澎湃猛烈的激情,別人道不出,自己講不好,一如「最遙遠的距離」空自遺憾,亦宛若「我生之時漢祚衰」,時也命也,又復何怪?唉!誰教現代化走得太快?快得連同族小輩均根不復尋?總是一抹青澀回首處,曾蘊陳釀再嘗難罷!歎我呀,生在今日,仍有割捨不斷的文化鄉愁。

過往,總認為描寫情景,一直是一則以懼,一則以喜。尤其是「走出書本之外」後,舉目所見,難不發乎言。

害怕,自然是因為學識淺薄、閱歷亦少,當時觀景心中的千言萬語,移到紙上卻往往受辭囿之累,思緒左支右絀,無法觸類旁通、信手拈來、妙筆生花,而使一篇原本「可能」意魄山河、氣吞鬼神的麗文,便這麼毀於空想。劉勰說「暨乎篇成,半折心始」,道盡天下騷人之窘迫,實在無法不引來千古墨客的大歎。

然而,喜卻是因為自負胸懷富天下之襟,秉才逸四方之勝,加之以目擊山靈水秀、雲奇石怪,心蕩天化地成、日居月諸,於情感沛然之外,更生一股創作的濃興,如江海無竭,蓄勢待發,便恆在夜闌人靜、輾轉反側之時,魂遊靈虛、夢牽太極之際,起身,「搦筆和墨,乃始論文」。

而在神遊過飄搖蕩泊、鬱鬱青青五千年之後,才鐘醒我不能只是傳人,而本應即是主人──不再盲目乘載國族重擔,不再恆日惦念文化鄉愁,而是逍遙擺尾,御天而行。

中國人,應該走向永恆。我們是龍,且飛昇以長日的豪性,長夜的婉情。

隨雲終日遊,來到了慈恩寺塔。連寫得出「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的杜甫都尚且謙稱「自非曠士懷」,那麼自詡為豪士之人,是否應放下身段、同於古人之大憂?登樓澆酒,俱不能解,那是龍的通性,也是中國人永遠的美麗與哀愁、浪漫與遺憾。

伴霧一夜眠,置身杭州西湖煙雨中,隄園交映,煙波如織,柳垂似伸手弄湖影,閑步、抑或單車,賞玩美景的節奏都是從容自適、怡然自得,而在此閑情中,最多的應是感性的心音,無聲勝了有聲,意念連接上古前世,念代代遊人舊魂,乃至夢縈宿緣,而何處尋現代三生石?怪不得蘇軾要說:「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直教人墜入這片白茫茫的幻夢,夢裡不知身是客,只顧貪歡而不知所蹤了。

景與情,綿綿密密所融塑的,不正是歷來的我們?我走上自己的土地,這如母親般的皇天后土,我平日裡言行的依傍,在夢中更是緊緊的偎擁。我念「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時,彷彿夜中以宿淚神遊。我與反對派爭辯「涇清渭濁」時,氣的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哀往國、悼斯邦、慟吾族,即便夢囈「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都是心直,哪有醒的一天?或者,我們幾時醉過?

這一連番澎湃的文史想像,令我記憶起我們詩性與詩興之源,一如屈原之於天問。詩人初始也讀不懂永恆,直到他第一次看見流星,直到他明白情人眼底關於離別的涓滴,直到他不再歌詠不再吟,但使一夕醉弄月影。

NO.768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875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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