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2-12-16

美人魚、娜娜與我

剛開始的時候,人們總以為事情沒有想像中那麼糟。例如,美人魚從來沒想過,她會在那一夜碰見王子之後,化成一灘泡沫。例如娜娜從沒想過保羅會在終於許下承諾後,漫漫躺了大半個世紀。例如,我。

不曾想過這一輩子真的會遇見一個人,讓我願意放棄之前所擁有的一切。只要他回過頭。只要他再靠近一點。

那個人不是別人,我偷偷地想他,娜娜的保羅,連思念都覺得罪惡。

在保羅出事的隔天早上,我在Pub裡接到娜娜打來的電話。

那真是一通尷尬的電話呀。手機響的時候,我的手臂越過吧台正牢牢攀附在酒保班的脖子上。很少很少,我聽到別人說我美的時候,有這種澎湃的感動。

卻在那一刻,我直覺按下通話鍵。

「薰,妳快來,我好怕,我好怕……」

「好、別怕、妳在哪裡我去接妳。」我的聲音壓抑著不耐,這樣的無情安慰,每星期至少兩次。

娜娜像個孩子,碰到小小的事情她不只要渲染地天花亂墜,還要抓一個人聽她哭訴,每次她來的電話我都要猶豫該不該接,接了扼腕,不接心裡又不放心。

好吧。這是最後一次了。我想。

「出事了,薰,妳快來!」娜娜的聲音像要窒息。她的話,反常的少。

我心裡頭大概有個底。

我一邊聽娜娜說話,一邊揮開班遞過來的酒,慌忙中左腳踩到右腳。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慌亂?娜娜的奶奶病著,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妳在哪裡?」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娜娜急的時候,我怎麼能慌?

「仁愛醫院。」她停頓了一下。「薰……我不喜歡這樣,薰妳快來……」

「娜娜。」我粗魯的打斷她。「妳聽著,好好待在那裡等我,其他的什麼都不要想,我來安排就好。記著,哪裡都不要去,等我過去。」

我掛了電話,抬頭正好看見酒保班討好的臉,那一瞬間,我想一巴掌打掉他的笑容。

當然我沒有行動。可是光是想就讓我覺得害怕,明明我前一刻還覺得感動,這一刻就想把一切都推翻。

一定是因為娜娜的關係。

我掏出一張鈔票往吧台上放,連招呼都不打,急急離開這裡。

班在身後喚我,我沒有回頭,他的臉在記憶裡愈來愈模糊。

二十分鐘後,我看到快脫水的娜娜,她的眼淚似乎流了一整夜。

「薰,她說她愛我,我等了這麼久,我等了這麼久薰。」

娜娜一看到我就奔上來,毫不客氣的把重量全往我肩膀上掛。

我一直不知道薰會這麼在意奶奶開口說愛,也一直沒想過奶奶病著的開朗原來只是一種表面,蟄伏在內裡的情感總是不願說穿,隔著一層無形的疏離,有禮而恰當的守著,直到死。

是不是冥冥之中,彷彿看到了定數,才願意向情感低頭,說愛?與嫡嫡親親的娜娜。

「奶奶她……」我拍撫著娜娜的背,越過她的肩,卻愕然與奶奶一臉生氣和擔憂相對。

根本不曾瞑目的那張臉,始終已在我的認知裡被悼念上千百回。

那張臉被身體帶著,走到我旁邊,幫助我分擔掉一些娜娜的重量,並且說:「不要哭,保ㄌㄛˊ會好好的。」

是的不要哭,是的他會好好的。但是保ㄌㄛˊ?我還來不及從奶奶復活的消息中抽身而出,奶奶竟然說、保羅?

保、羅?

等一下。這個世界。等一下。時間。

複雜的事,一次只能出現一件。就像面對聯立方程式,我只有辦法完成那些只有單一未知數x的演算。

什麼都無法再想。我是個白痴。我呆我笨我並且傻。誰說什麼都不再重要,我的眼前一片空白,接近真空狀態,狀態裡只有暗綠色彩,那是黑板。

我彷彿回到國中高中,回到寫著x?y?z?的黑板前面,回到那種即使台下不斷悄聲向我暗示答案,我卻連回頭的動作都反應不了的那種呆茫。

「阿薰?」奶奶碰碰我的臉,她疑問的眼好近地放大在我的面前。

奶奶在看我呢。娜娜有一個好奶奶,在娜娜艱難的時候,還得八面玲瓏地關注到我。奶奶的手粗粗的,流動著一種教人不忍置之不理的溫暖。

「妳的臉怎麼會這麼冰?涼到就不好了咩。」

「不會啦。」我在娜娜的肩膀上遞給奶奶一個安慰的微笑。埋頭偷偷貼在娜娜的外套上擦鼻水。

真不道德呀,娜娜在哭呢,奶奶病著還大老遠跑來,我卻在擤我微不足道的鼻水,而保羅呢?保羅在哪裡?

娜娜哭著說她不要這樣,保羅才剛說過愛她呢,我也不喜歡這場面,我恨醫院,我恨意外,我恨鼻水,我並且恨死娜娜哭了。

保羅,如果你醒著,你怎麼說?你也不願意吧,你總不忍心看見娜娜的眼淚,你這麼好心。這個世界卻好荒謬。

保羅這麼好這麼善良,他還是個濫好人,為什麼出事的卻是他、為什麼要最不想讓娜娜哭的保羅反而讓娜娜哭了?

「娜娜喔,嘜一直哭啦,歹看勒,妳不是說保ㄌㄛˊ在裡面嗎?情況不會太壞啦,醫生都還沒出來咩。」

「不然妳問阿薰啊?保ㄌㄛˊ昨天不是好好的?哪ㄟ可能今天就怎樣了?」

奶奶不停地安撫娜娜,我不停地擤鼻水。真是詭異的場面呀,我昨天才說了保羅再也見不到我最好,怎麼今天就應驗了呢?怎麼我的運氣這麼不好,聯考拿了准考證去拜也不見效果,統一發票從來沒有中過,和別人打賭從來也就沒贏過,怎麼偏偏這件事就出乎意料之外的奇準無比?

我為這個願後悔了,重來好不好?願望終於實現,這是第一次,也是第一次我覺得自己好荒謬,怎麼為了一個濫好人,我情願我永遠是個倒楣鬼,願望從來不曾被上天聽到?

不值得。在x、y之間栽跟斗也就算了,我卻連現實中的計較都學不周全。

真是好笑。我搖搖奶奶,從腳尖到喉頭都漲滿發泡的笑意。

我開始笑,愈笑愈大聲,在娜娜外套上的那灘鼻水上。真是噁心耶。可是我止不住我愈發張狂的笑聲。

我背上娜娜的手愈放愈鬆,最後終於完全把我推開:「薰,妳在笑什麼!?」

疑惑並且憤怒。

「妳瘋了!」她忘了哭,尖叫著拉開奶奶站在離我一公尺遠的地方,擺明畫清界線的陣仗。

哈哈哈。沒有娜娜的外套我流著鼻水的鼻頭覺得好冷,我於是蹲下來,抱著自己的膝蓋猛笑。

我不是故意要笑那麼久的。只是難道你不覺得這一切太過唐突了嗎?像x和y明明是兩個英文字母,你卻要告訴我這代表另一個物像。擺明無賴嘛。說不定保羅是開玩笑的呢。你們呀,冷靜一點嘛,緊張什麼?

一定是一定是,我的運氣向來很背的。

我笑著笑著眼前竟然變成一片黑暗,接下來又聽見娜娜的一聲尖叫,然後四周變得好安靜,我的身體朝著地心的方向下墜。

就在同時我記起來了:我愛著保羅呢。

因為酒精的作用,昨天晚上我曾對活生生的保羅說:「我愛你。」

他的臉色看得出來有點紅,嘴裡並且繞著聽不清的碎碎念。

「我愛你。」我重複說,這次說得比較大聲,有點賭氣。

「妳在說什麼鬼話呀?沒事不要亂說這種話咧,多尷尬呀。」

我才不尷尬,尷尬的人只有你耶。

他像察覺到什麼,忽然往我這裡靠近。

真的很近,我彷彿還能感覺他的鼻息熱熱地搔過我的臉龐。

他一定不知道,在這麼近的距離內,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變成一項意味深長的試探。我的心呀,因此狂跳不已。

「妳喝醉了喔?」結果他只是搧搧手掌。

然後他開始說起娜娜,一些細微的、我以為他不會記住的娜娜。最後他說妳值得更好的。

「我只愛你。」(未完待續)

NO.522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038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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