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1-12-31

沒有收信人的掛號信(下)

他們為棺內的妳化了妝,穿上新娘禮服;只是,妝頻頻糊了,禮服也早已濕透……。新郎買了好多妳喜歡的布偶,放在妳身旁陪妳。妳姊姊說,是妳託夢要他買的;於是,我想問妳,怎就半個夢也不託給我?

環視身旁,大家都穿得喜氣;雖是冥婚,世俗婚禮裡的任一儀式亦節省不得。為了讓妳高興,道長還交代我們:「必須微笑,更不能流淚」微笑……?我做不到,沒人做得到……。

當新郎為妳戴上婚戒,他的愁容上,交織著自己也讀不清的複雜心聲。看他的失魂落魄,我心中倏地有個聲音輕輕地說:「原諒他吧!」。是妳嗎?還是我自己的聲音?我雖已分不清,卻明白自己已然原諒他;因為,他是妳的丈夫了。

但我仍猶在心底吶喊著為什麼,「為什麼人生中首次的好友喪禮來得過早?為什麼首次的好友婚禮如許淒涼?而為什麼這好友竟是妳?……」但我明白,就算花上一輩子,我也無法向誰尋得一絲一毫合理的答覆……。

冥婚於上午行禮完畢,緊接著,下午便是妳的喪禮。除了哀淒以外,我已喪失其餘的知覺。而喪禮一開始,外頭的天氣便一反早晨的日麗風和,雷聲陣陣作響之後,下起了大雨。

大雨之中,大夥兒聽不清司儀的悼詞,也再不必相互言語,因雨聲已無言而有言地訴說了一切。那雨,其實是我們不捨的淚,而雨過雖有天青之時,我們心中的淚雨,卻不知何時才得以休止……。****************************

茫茫之中,度完沒有妳一同出遊的淒冷暑假,為時空所推的我,回到了學校。幾經思量,不願再蹉跎自己的青春,於是決定選修文學作為輔系,不再以課業過重為猶疑的藉口。妳也知道,文學一向是我的興趣,但在學術殿堂裡的我,卻與它漸行漸遠,因而一直有說不出的遺憾。如今,是妳的離去,讓我更加珍惜生命,恍然明白,自己真正該在日子裡去把握的,究竟是什麼。

就如未央歌裡的這麼一句──歡笑的日子誠易過,青春歲月裡的春花秋月,怎堪得等閒去度?

就這樣,大學最後兩年裡,我開始走向真正的自己,彷彿全人重獲新生;我開始成為真正的我,卻再不是過去那個茫昧懵懂的我了……。但,每當意識到自己正一點一點地轉變,卻不得不聯想到,這多麼令我感激欣喜的新生,竟是因妳的死去而換來的啊!叫我如何能不流下五味雜陳的淚水呢?

一次課堂上,望著中國哲學課本裡,提及的佛教基本教義「三法印」及「四聖諦」時,不禁暗暗地苦笑。──「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人生在在都是苦啊!何必執著以自傷?說得一點不差啊!但,身在紅塵囹圄,說不執著談何容易?舊傷縱不再疼,歷歷在目的疤,又如何視而不見?****************************

難啊!是難啊!的確。但,當初以為就此陰霾下去的日子,終究也被潮起潮落的時光給沖淡了悲傷。如今的我,能吃能睡,還是一個人類,還有喜怒哀樂,只是,淺了些;還有赤子之心,只是,也老了點。

不過,我明白,流轉的人世裡,唯妳永不老去;愛漂亮的妳,定會為享有這特權感到高興吧!

雖妳永不老,漸漸老去的我們,仍要為妳過生日,以解思念。在妳農曆生日那天早晨八點,和妳的母親、姊姊們,由妳家中出發,同往八里去探望妳。

妳住在地藏王菩薩身後那面牆的一個小隔間裡,打開了門,一甕塵土是妳,甕上貼著那張我陪妳去公館照的大頭照。當時怎麼也無從知道,這張大頭照竟會成為妳的遺照?

搬來一張小桌,擺上妳最愛的黑森林蛋糕,姊姊們由甕旁拿出兩枚十元,開始同妳說話。局外人是感到荒謬的吧!看她們望妳喃喃低語,再丟擲錢幣在地。錢幣若一正一反,代表妳感到不置可否;皆為正面,則表同意;皆為反面,表示否定。

霎時裡,我不禁鼻酸,想哭之餘卻感到有些可笑,可笑於這儀式的流於迷信;但下一秒裡,我卻寧願相信,藉著這樣的儀式,是真能將我們與妳的意識相連繫的。人乃靈肉相合之屬,形體終歸滅敗,但靈魂當是永存的吧!這兒是妳的棲身地,妳能於我們關切的話語上有所回應,怎會不合理呢?

我太不該,怎會對這儀式有絲毫懷疑?山下塵世裡太多合理的懷疑,就讓它們留在山下,種種的工具價值標準怎能用來丈量人情呢?我們與你的情誼又怎堪得量?

我於是接過錢幣,在心間問妳過得好不好,知道我們來看妳嗎?是否哪一天也入夢見我?

將錢幣丟擲在地,我緊緊注視,錢幣滾啊滾,躺平了──一正一反;就這麼擲了七次,妳還是不置可否,依然不置可否。我開始不耐了,對自己、妳及這儀式,便半開玩笑對妳說:「我知道妳在逗我,和從前一樣的頑皮,不過,別再鬧了!若妳再不回答我,我就要走,不再理妳。我最後一次問妳,妳好好回答,我一向說到做到的喔!」

最後一次投擲在地,錢幣滾啊,滾啊,停了,──是兩個正面啊!此刻我於是真的相信,無疑是妳在向我證明,妳此刻正在這兒回答我的話了!是否?******************************

將妳放回小隔間裡,一夥人默默地到塔外庭院香爐邊。我拿出一封短箋,是年前寫給妳的;姊姊們接了去看,留我獨佇在旁。

長髮在出海口吹來的微風裡起落糾結,一如此刻的心緒;驀地千情萬緒紛湧,不覺淚濕。然而下一刻裡,昂首凝望藍空流轉不居的白雲,全人沐浴在秋陽灑落的暖意裡,我竟還能微笑著輕嘆:「真是好天,一個探望妳的好天。」

待回過心神,已好一會;姊姊們不作聲,原來正流著淚……。點燃了香爐。飛灰逼人淚眼朦朧,我把信箋投進爐裡……,轟地一聲,火舌吞噬了一紙情意,化為薄灰吋吋,旋即寂暗下來,只剩殘星點點明滅。

我呆望爐裡,一切都在這灰燼的幻滅間悄然結束,一如妳的生命結束了,我和妳再不能被稱作我們,也結束了;但這個世界沒有結束,所以,悲傷必須被結束。

而這封長信,多少長夜裡以淚醞釀的信,也終有擱筆之時。一封即使投入郵筒,也永遠無法以陽世形式寄給妳的信,而必須殉死於火舌之中,與妳所幻化成的存在型態一般虛無輕飄,才得以到達妳手中的信。

不是寄到妳家,因為沒有人會收到這封署有妳名的信;更不可能寄掛號,因為沒有人、沒有妳會出來簽收這掛號信。掛號信得本人簽收的,我怎麼不知道呢?

但,我真的好想寄這封信,好想寄一封掛號信,寄到妳家。因為,妳知道嗎?我只是想、只是想再聽到有人大聲喊著妳的名字,喊得那麼響亮,喊得那麼朝氣蓬勃;像是妳還在似地一般那麼喊,像是能把妳喊出來收信一般地喊。

雖然,其實我早已明白,這真的只是一封永遠再也沒、有、收、信、人、的、掛、號、信……。

NO.490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251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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