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1-12-24

沒有收信人的掛號信(上)  文\海青

追在妳的青春早凋之後,趕在我的年華未褪之前,就在今日,我終於動筆,寫最後一封信給妳,好為彼此的友誼,作最後的憑弔。只是這憑弔,像是一場沒有終點的賽程,我注定要苦苦在後,追趕著善跑的妳,沒有棄權退出的權利,直到我的年華也凋零……。

起筆之初,望著紙張,彷彿望著妳沉睡不醒的蒼白容顏,我便預見了,這是一封我永遠寄不出、妳永遠收不到的信。紙張空白,而妳氣若游絲地告訴我,妳沒什麼好說的……。

但我有滿腔的話要說。於是,寫了又寫,刪改再三,逼得自己欲泣無淚,欲語無言,永遠打不上一個最終的句點。彷彿是妳的主意,要我寫一封永遠也寫不完的信,我便永遠也放不下這一份惦念。

實際上,妳走得真急,連隻字片語也不及留下;我才知,生命原是一朵流雲,沒有自性,妳是被疾風吹到高高遠遠的天邊了。只是,流雲可以瀟灑來去,而眼見妳飄逝的我,如何能不呼喚著妳轉身歸來、吶喊著追問妳的去處?

如今,一段時日過去了,總算有些明白,妳是到了天上、飛向天涯,我呢,則是行在人間、待在海角。也好,再沒有一段距離,比我們的距離更遠,或更近了──形軀不再相見,情誼卻如影隨形。

妳走了的頭兩年,沒有一天未曾將妳想起;或者該說,並無想與不想的分別,因為共有的回憶我無從遺忘。翻開回憶飽和的相簿,彼此笑靨依舊鮮明,只是,流失了昔日鈴響般的歡笑聲,致使我望著它們時,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雖然,「妳不再出現在世界的任一角落」這一令人傷感的意念,自妳逝去那刻起,已深植我心;但每當思緒乘時光之舟回到過往,乘載我的,卻已非洶湧的悲傷狂潮,而是平靜無波的涓涓長河,蕩漾著圈圈漣漪,倒映著幕幕年少的回憶。

於是,不得不承認,時間確實是個無所不能的魔術師,它最拿手的把戲無疑是「遺忘」。遺忘過後再度回想,人們縱然對自己的竟然遺忘稍感驚駭,卻也同時發現,若少了遺忘的本事,行走在時間裡的我們,必定為過去與現在相互撕扯而活得更為不堪了。

因而,於今驀然回首,才真正釋然於妳的遠去,恍然這一路的緣起緣滅,更發覺是因為妳的離去,才帶給我一個心靈轉變的契機。

此刻的我,還是忍不住潸然淚下。原以為淚水早已流盡,卻總在想起共度的青澀年華時,任淚奪眶。但我絲毫不為自己的淚流感到困擾,因為淚水說明了我的心尚未離妳,及一份年少純真太遠。

只是,偶爾也會揶揄自己的一廂情願。因為,事實上,人間世裡沒有什麼是永不消逝、遠離的,一如我已離妳、離年少好遠。而人生這一條路,我走得多遠,離妳也就多遠;因妳早不再能走,不再與我同行 。

或許,待垂垂老矣,在某一和煦午后的光塵裡,我屈身搖椅裡晃呀晃,一瞬間,會見著妳的身影朝我行來,越見清晰;因我們各自行走的叉路,將在不遠的前方交接,那時便是我們重逢的時刻。

但,與妳的家人至八里探望妳的如今、下禮拜二是妳未及度過的二十四歲生日的如今,「重逢的時刻」這幾個字眼,是何等地遙不可及?不過更加削弱我現今存在的立場罷了!

妳走後,我的日子變靜了。是為了哀悼,亦是因為傷悲而不能、不想言語。這一切的一切,都看在妳眼裡吧!

由電話裡得知噩耗時,原本打算邀妳相聚的我,驚愕之餘方才意會──此刻迴響耳際的,是話筒彼端傳來的超渡誦經聲。剎那之間,腦子裡空茫有如荒蕪的極地,喪失任何語言應對的能力,不知所措地丟下話筒後,便奔回房裡嚎啕大哭,卻又想起妳大姊的叮嚀,「哭泣會牽絆逝者的往生」;只好摀著嘴、告訴自己,「不可能、不可能,這一定只是個玩笑,一個惡劣的玩笑……」。

難道,這一個禮拜以來,心中惦得緊卻幾次找不著妳,竟是妳在提醒我,彼此友誼的塵緣已盡了嗎?「不是玩笑,是事實啊!」就算天崩地裂也不會比這噩耗來得駭人!我摀著淚眼、摀著心,腦子裡幾千萬個念頭都是「怎麼可能?誰騙我!告訴我為什麼?妳別鬧了,回來吧!我最好的朋友!這是哪門子的玩笑和騙局?誰住手吧!」。

試圖做些什麼阻止淚水決堤,因為不相信這是事實,然而,舉目所及的一切,看來如此虛假與可恨;窗外下課人們的喧嘩傳入耳裡,我心底卻是一片窒人的死寂,似乎全世界的晦黯都向我襲來,只有哭泣是真實的,什麼都是假的。

想跑進人群裡,捉住隨便一個陌生的面孔,誰都行,問他為什麼?但我最終哪裡也沒有去,因我明白,去、不去哪裡,都是一樣的。如今,做什麼也沒用,連哭泣對逝去的妳亦是傷害。

那夜,哭著發怔至天明。望著東方漸白的晨空,不明白陽光何以依舊閃耀?雀鳥何以猶在枝頭上愉悅地鳴唱?平日裡的寧靜與幸福,此刻全成了可恨可笑的諷刺。為何不雷聲大作、下雨颳風都好,就是不要無事般地寧靜著!恨自己還是自己,還得去交一門課的報告!哪裡有什麼意義呢?區區二學分於人生有何份量可言?世界如何都沒所謂了,世界關乎我什麼呢?

然而,雖妳已不是妳,我卻還得是我自己,誰也無從選擇。

胡亂地應付了學期末的日子之後,在暑假的首日,悽然前赴妳的喪禮暨冥婚婚禮;而我,並非妳的伴娘。

當走向街道對岸因暑氣蒸騰而顯扭曲的第一殯儀館時,酷熱逼得剎那暈眩的我,懷疑起自己步伐邁去的方向;竟天真地期盼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場玩笑,而妳將如昔完好地,穿著那襲妳最愛的粉紅連身長裙,站在我的面前,一如最後一次見妳時一般;妳笑得不可自支,並頑皮地告訴我:「這只是一場玩笑」。

但我深心其實明白,這只是我自己的白日夢;真實世界裡的妳已先我渡船而去,到了生之彼岸,不會再回來……。

簡陋的婚禮禮堂內,由電腦合成的結婚照上,新郎戚然的面容旁,是妳詭異的笑臉;愛面子的妳,正不滿這婚禮的排場而癟嘴吧!但我不忍再注視妳,因我已鼻酸了......。

可知不滿的何只是妳?妳可曾想過妳父母心中的不堪?對他們來說,喜事卻是喪事、親家卻也是仇家的諷刺,足叫他們的心一輩子都隱隱作痛啊!何奈這他們眼中最壞的決定,對雙方、對妳來說,卻也是最好的決定。

NO.489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327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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