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 年 冬 天 ， 我 不 再 畏 寒 … … 。

白 茫 茫 的 大 地 ， 我 真 的 沒 想 過 在 我 有 限 的 生 命 裡 ， 真 的 可 以 擁 有 這 麼 美 的 銀 色 耶 誕 。

那 是 去 年 的 聖 誕 節 前 後 ， 來 自 日 本 各 大 學 的 臺 灣 留 學 生 ， 包 租 了 共 十 六 輛 的 遊 覽 車 ， 浩 浩 蕩 蕩 地 展 開 北 海 道 之 旅 。 第 一 次 看 到 雪 的 我 ， 攤 開 掌 心 接 住 了 飄 落 的 雪 ， 看 清 了 它 的 模 樣 ─ ─ 真 的 是 六 角 形 的 … … ， 我 差 點 沒 感 動 地 掉 下 淚 來 。 大 家 興 奮 地 在 雪 地 裡 打 雪 仗 ， 我 才 知 道 原 來 被 軟 綿 綿 的 雪 球 擊 中 竟 也 有 份 快 感 。 但 是 如 果 雪 球 做 得 太 實 心 ， 或 是 把 它 丟 到 衣 服 裡 面 ， 也 是 會 慘 叫 出 聲 的 。

滑 雪 更 是 新 鮮 的 體 驗 ， 不 會 煞 車 的 初 學 者 只 能 以 跌 倒 代 替 煞 車 ， 在 快 要 撞 上 人 之 前 先 自 動 跌 倒 。 這 才 了 解 日 本 朋 友 告 訴 我 的 ： 學 滑 雪 前 最 重 要 的 就 是 先 學 習 跌 倒 的 姿 勢 ， 什 麼 姿 勢 才 不 會 骨 折 、 受 傷 。 內 八 字 的 煞 車 方 法 ， 幾 個 小 時 下 來 ， 就 覺 得 自 己 快 成 了 X型 腿 了 ！ 幾 天 的 旅 程 在 新 奇 與 歡 樂 中 度 過 ， 只 是 我 萬 萬 沒 想 到 ， 自 己 在 這 趟 旅 程 中 ， 除 了 滑 雪 、 洗 露 天 溫 泉 等 新 鮮 的 體 驗 之 外 ， 還 在 旅 程 的 最 後 一 天 比 別 人 多 了 一 份 體 驗 ─ ─ 在 異 鄉 遭 遇 了 生 命 的 劫 數 。

最 後 一 天 的 遊 覽 車 上 ， 我 吐 得 七 葷 八 素 ， 但 不 是 暈 車 。 至 今 我 仍 難 以 置 信 ， 會 有 那 麼 嚴 重 的 感 冒 。 「 連 北 海 道 最 出 名 的 蟹 肉 都 敢 吐 出 來 的 大 概 就 只 有 我 吧 ！ 」 當 時 的 我 自 嘲 地 說 。 大 家 輪 流 照 顧 著 我 ， 只 是 我 的 胃 不 停 翻 攪 著 ， 吃 什 麼 就 吐 什 麼 ， 連 水 都 無 法 入 口 ， 眼 淚 早 已 不 爭 氣 地 爬 滿 了 臉 頰 。 因 為 是 最 後 一 天 了 ， 只 想 忍 著 和 大 家 一 起 回 到 東 京 ， 卻 連 這 小 小 心 願 也 無 法 達 成 。 在 千 歲 空 港 ， 我 虛 弱 地 要 人 攙 扶 ， 空 了 的 胃 再 也 吐 不 出 東 西 ， 只 能 吐 出 像 膽 汁 般 的 綠 色 液 體 。 即 使 如 此 ， 在 我 心 底 依 然 響 起 那 樣 微 弱 卻 清 晰 的 聲 音 ： 我 要 回 去 … … 。

在 大 家 都 上 了 飛 機 後 ， 我 被 安 排 由 空 姐 推 著 輪 椅 也 上 了 飛 機 。 我 撐 著 沉 重 的 眼 皮 看 著 空 姐 和 留 學 生 會 長 討 論 著 我 的 病 情 。 他 們 詢 問 我 的 意 願 ， 我 依 然 回 答 說 我 想 要 回 去 東 京 。 然 後 空 姐 說 這 趟 旅 行 要 一 個 多 小 時 ， 途 中 發 生 了 任 何 狀 況 他 們 都 無 法 負 責 。 我 本 來 想 下 這 個 賭 注 ， 卻 在 起 飛 前 我 又 吐 了 一 次 ， 而 這 一 次 我 的 眼 前 是 一 片 漆 黑 ， 只 能 聽 到 聲 音 … … 。 我 想 我 仍 是 意 識 清 楚 ， 只 是 看 不 見 一 切 的 我 ， 感 到 前 所 未 有 的 畏 懼 ， 想 起 了 曾 有 過 的 昏 倒 經 驗 。 我 只 好 虛 弱 地 告 訴 機 上 人 員 ， 我 無 法 回 去 了 。 就 這 樣 ， 我 又 坐 著 輪 椅 下 了 飛 機 ， 被 救 護 車 送 到 了 醫 院 急 救 。

也 許 這 樣 的 一 件 劫 難 ， 在 事 後 會 被 我 自 己 或 他 人 拿 來 當 笑 話 說 。 我 卻 一 直 記 得 ， 那 時 從 我 心 裡 不 斷 躍 出 的 想 法 是 ： 我 不 要 在 這 裡 失 去 我 的 生 命 ， 我 還 有 好 多 事 沒 做 過 、 還 沒 用 功 讀 書 過 、 還 沒 認 真 戀 愛 過 、 還 沒 帶 老 爸 老 媽 出 國 玩 過 ， 還 沒 … … 。 最 重 要 的 是 ， 我 怎 能 死 在 離 家 這 麼 遠 的 地 方 ？ 在 日 本 就 罷 了 ， 還 是 這 麼 偏 遠 的 北 海 道 ？ 因 此 ， 在 留 學 的 修 業 式 上 ， 我 說 出 了 我 的 感 想 ： 活 著 ， 真 好 ！

一 直 以 來 ， 我 不 是 個 很 健 康 的 孩 子 。 成 長 過 程 中 ， 會 發 現 一 些 突 然 的 病 因 ， 讓 全 家 人 隨 著 我 陷 入 恐 慌 之 中 。 也 許 是 如 此 ， 使 我 像 個 養 尊 處 優 的 大 小 姐 而 感 到 理 所 當 然 。

最 嚴 重 的 一 次 是 高 三 那 年 。 愛 漂 亮 的 我 ， 四 肢 出 現 了 紅 色 出 血 點 。 從 皮 膚 科 轉 到 家 醫 科 再 到 內 科 、 血 液 腫 瘤 科 ， 最 後 到 了 特 別 門 診 的 風 濕 免 疫 科 。 我 不 知 道 是 怎 麼 一 回 事 ， 只 是 看 著 出 血 點 漸 漸 擴 散 ， 伴 隨 著 撕 裂 般 的 痛 ， 甚 至 有 一 陣 子 我 的 腿 是 燒 傷 般 的 紅 ， 已 經 看 不 到 自 己 原 來 的 膚 色 … … 。 後 來 才 知 道 那 是 SLE（ 紅 斑 性 狼 瘡 ） 的 一 種 病 狀 。 光 聽 名 稱 就 嚇 死 了 ， 深 入 了 解 之 後 才 知 道 這 種 病 可 怕 的 不 是 病 的 本 身 ， 而 是 它 的 併 發 症 。 它 可 能 以 精 神 病 、 關 節 病 變 、 侵 害 內 臟 等 多 項 面 貌 出 現 ， 最 典 型 的 是 臉 上 出 現 似 狼 咬 的 蝴 蝶 斑 。 我 在 吃 了 一 個 月 的 類 固 醇 治 療 後 ， 出 現 了 「 滿 月 臉 」 的 後 遺 症 ， 而 且 在 三 個 月 內 虛 胖 了 五 公 斤 。 那 對 愛 美 的 我 而 言 是 嚴 重 的 打 擊 ， 不 敢 照 鏡 子 、 照 鏡 子 的 時 候 懷 疑 自 己 … … 。

慶 幸 的 是 醫 生 一 直 沒 有 判 定 是 SLE， 因 為 我 的 體 質 只 含 其 中 的 兩 種 抗 體 ， 還 不 到 臨 床 上 的 鑑 定 。 病 拖 了 半 年 ， 終 於 情 況 轉 好 ， 可 以 不 用 吃 藥 ， 但 每 半 年 都 要 追 蹤 檢 查 ， 抽 五 、 六 隻 試 管 的 血 。 也 因 此 訓 練 出 我 可 以 眼 睜 睜 看 著 血 液 自 我 的 身 體 被 抽 出 ， 直 到 充 滿 試 管 的 勇 氣 。

在 那 段 往 來 醫 院 、 學 校 的 日 子 ， 我 想 了 很 多 也 成 長 不 少 。 一 向 不 缺 課 的 乖 小 孩 ， 高 三 卻 總 是 到 了 下 午 才 背 著 書 包 到 校 ， 在 這 之 間 我 做 了 很 大 的 調 適 。 注 重 外 表 的 我 ， 也 能 接 受 別 人 投 來 異 樣 的 眼 光 。 （ 因 為 怕 別 人 看 到 我 的 腿 會 嚇 到 ， 我 在 全 校 都 還 穿 著 裙 子 的 秋 天 ， 自 動 換 季 穿 上 了 長 褲 。 ） 不 敢 大 哭 出 聲 ， 怕 父 母 聽 了 擔 心 。 曾 經 動 過 休 學 的 念 頭 ， 卻 在 抽 到 一 支 「 大 病 難 醫 ， 功 名 難 求 」 的 下 下 籤 時 ， 決 定 要 走 到 終 點 才 罷 休 。

我 考 上 了 大 學 ， 很 幸 運 的 ， 但 這 樣 帶 著 抗 體 的 身 體 依 然 是 我 心 中 的 陰 影 ， 就 好 像 是 背 著 一 顆 不 定 時 炸 彈 ， 不 知 何 時 又 會 炸 燬 了 我 好 不 容 易 重 建 的 心 靈 。 在 大 一 的 寒 假 ， 我 差 點 發 病 ， 靠 類 固 醇 壓 了 下 來 ， 之 後 我 都 很 正 常 ， 沒 有 任 何 不 適 。 也 許 是 上 天 送 我 的 一 份 禮 物 吧 ！ 今 年 暑 假 從 日 本 回 來 時 我 又 去 做 了 例 行 的 抽 血 檢 查 ， 連 醫 生 都 難 以 置 信 地 說 我 的 抗 體 消 失 了 ， 再 也 不 用 回 去 檢 查 ！ 而 今 年 春 假 回 臺 灣 時 的 檢 查 報 告 都 還 存 在 的 抗 體 竟 然 就 此 消 失 了 ！ 是 因 為 日 本 的 生 活 環 境 改 變 了 我 的 體 質 嗎 ？ 我 不 知 道 。 就 當 作 是 上 天 送 我 的 一 份 大 禮 吧 ！ 所 以 今 年 冬 天 ， 我 藏 起 了 所 有 的 類 固 醇 （ 也 許 基 於 某 種 心 態 而 不 敢 丟 掉 ） ， 隨 著 那 痛 苦 的 記 憶 一 起 從 我 生 命 中 消 失 吧 ！

生 命 的 危 機 就 是 生 命 的 轉 機 ， 而 這 個 轉 機 可 能 是 個 美 好 的 契 機 。 我 不 怨 上 天 給 我 的 病 痛 折 磨 ， 而 感 謝 它 給 我 機 會 思 考 生 命 的 價 值 卻 又 不 忍 心 奪 走 。 我 不 用 華 麗 的 文 字 去 包 裝 我 的 故 事 ， 因 為 生 命 的 本 質 就 是 如 此 簡 單 、 單 純 、 不 需 矯 飾 。 今 年 冬 天 ， 終 於 ， 我 不 再 畏 寒 … … 。

PS： 謝 謝 在 北 海 道 照 顧 我 的 留 學 伙 伴 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