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神 雕 俠 侶 》 中 ， 楊 過 與 小 龍 女 情 深 不 悔 ， 無 視 於 外 在 種 種 禮 教 規 範 ， 傾 全 心 全 意 相 思 相 戀 的 一 段 愛 情 ， 向 來 是 讀 者 銘 感 最 深 的 ， 因 為 箇 中 的 堅 貞 專 一 ， 固 然 令 人 激 賞 ， 而 其 衝 決 重 重 道 德 網 羅 的 勇 氣 ， 更 令 人 由 衷 佩 服 。 讀 者 感 嘆 、 欣 羨 、 讚 賞 之 餘 ， 自 然 不 免 會 對 宋 代 禮 教 之 不 近 人 情 ， 感 到 深 惡 痛 絕 ， 以 為 泯 滅 人 性 ， 抹 煞 真 情 ， 莫 此 為 甚 ！
禮 教 的 存 在 ， 是 以 一 種 規 範 的 形 式 出 現 的 ， 既 云 規 範 ， 就 是 一 種 制 約 ， 基 本 上 這 是 建 立 於 「 人 性 為 惡 」 的 前 提 而 得 以 成 立 的 ， 宋 儒 雖 然 強 調 「 性 善 」 ， 可 是 卻 又 將 「 人 性 」 區 別 為 「 天 地 之 性 」 與 「 氣 質 之 性 」 ， 「 氣 質 之 性 」 本 惡 或 可 能 為 惡 ， 所 以 需 加 裁 制 ， 實 際 上 多 少 有 取 於 荀 子 「 性 惡 」 的 論 點 。 儘 管 宋 儒 循 循 縮 縮 ， 株 守 禮 教 而 不 敢 絲 毫 逾 越 ， 以 致 往 往 表 現 得 不 近 人 情 ， 甚 至 「 以 禮 殺 人 」 ， 但 是 關 鍵 的 問 題 恐 怕 不 在 於 禮 教 的 存 在 本 身 是 否 應 該 質 疑 ， 而 是 禮 教 的 適 用 範 圍 及 其 運 用 方 式 究 竟 是 否 需 要 另 一 層 次 的 制 約 。
人 性 之 不 能 縱 恣 放 逸 ， 這 是 稍 有 知 識 人 都 能 理 解 的 ， 禮 教 的 存 在 意 義 ， 也 於 此 得 以 顯 現 ； 而 禮 教 的 「 施 與 適 」 ， 則 往 往 由 於 時 代 觀 念 的 變 化 而 有 所 調 整 ， 以 「 師 生 戀 」 為 例 ， 古 代 也 許 會 是 一 種 禁 忌 — — 當 然 ， 在 古 代 女 子 受 教 機 會 較 少 的 情 況 下 ， 男 師 與 女 生 之 間 的 戀 情 幾 乎 不 太 可 能 發 生 ， 不 過 ， 從 清 人 袁 枚 、 李 漁 等 廣 收 女 徒 以 致 遭 時 論 譏 彈 的 情 形 看 來 ， 這 種 禁 忌 是 存 在 的 ； 至 於 女 師 與 男 生 的 戀 情 ， 歷 史 上 完 全 未 見 記 載 ， 不 過 ， 武 俠 小 說 倒 可 「 虛 擬 」 出 類 似 的 情 境 — — 但 是 在 現 代 ， 由 於 時 移 世 易 ， 只 要 不 牽 涉 到 威 脅 利 誘 ， 卻 很 可 能 形 同 一 段 「 佳 話 」 。 也 許 ， 時 勢 的 考 量 ， 就 是 禮 教 「 施 與 適 」 的 一 個 制 約 ， 所 謂 「 株 守 」 ， 事 實 上 就 是 罔 顧 時 代 的 變 易 ， 以 過 期 、 僵 化 的 內 容 ， 硬 生 生 加 諸 所 有 事 物 之 上 ， 宋 儒 之 弊 在 此 ， 然 而 卻 未 必 足 以 否 定 禮 教 存 在 的 意 義 。
很 多 人 「 以 今 臆 古 」 ， 因 此 對 金 庸 安 排 楊 過 與 小 龍 女 這 段 戀 情 ， 過 分 激 賞 ， 甚 至 誇 張 渲 染 ， 認 為 金 庸 實 際 上 是 以 此 否 定 宋 儒 、 否 定 禮 教 。 金 庸 對 宋 儒 思 想 的 研 究 和 觀 點 究 竟 如 何 ， 我 們 不 得 而 知 ， 不 過 ， 作 者 於 後 記 中 說 得 很 清 楚 ：
「 神 雕 」 企 圖 通 過 楊 過 這 個 角 色 ， 抒 寫 世 間 禮 法 習 俗 對 人 心 靈 和 行 為 的 約 束 。 禮 法 習 俗 都 是 暫 時 性 的 ， 但 當 其 存 在 之 時 ， 卻 有 巨 大 的 社 會 力 量 。 師 生 不 能 結 婚 的 觀 念 ， 在 現 代 人 心 目 中 當 然 根 本 不 存 在 ， 然 而 在 郭 靖 、 楊 過 時 代 卻 是 天 經 地 義 。 然 則 我 們 今 日 認 為 天 經 地 義 的 許 許 多 多 規 矩 習 俗 ， 數 百 年 後 是 不 是 也 大 有 可 能 被 人 認 為 毫 無 意 義 呢 ？ （ 第 四 冊 ， 〈 後 記 〉 ， 頁 1671）
在 此 ， 我 們 不 難 看 出 ， 金 庸 絕 無 否 定 禮 教 ， 或 者 抨 擊 宋 儒 的 意 涵 ， 只 是 指 出 禮 教 規 範 的 限 制 性 ， 甚 者 ， 我 們 從 《 神 雕 俠 侶 》 的 情 節 中 ， 反 而 可 以 窺 見 金 庸 不 僅 無 意 顛 覆 禮 教 ， 事 實 上 還 是 挺 墨 守 禮 教 的 。
楊 過 和 小 龍 女 的 戀 情 ， 我 們 最 後 是 看 到 她 們 二 人 在 深 情 相 繫 之 下 ， 終 於 得 遂 所 願 了 ， 這 一 段 感 情 ， 一 路 坎 坷 艱 辛 ， 能 夠 最 終 達 成 ， 真 的 是 大 慰 人 心 ！ 可 是 ， 這 些 坎 坷 ， 究 竟 承 受 於 禮 教 的 壓 抑 成 分 有 多 少 呢 ？ 我 們 可 以 看 到 ， 當 黃 蓉 聽 聞 此 事 之 時 ， 心 內 疑 惑 ， 「 他 們 明 明 自 認 師 徒 ， 難 道 兩 人 行 止 乖 悖 ， 竟 做 出 逆 倫 之 事 來 ？ 」 然 後 小 心 翼 翼 地 詢 問 ： 「 你 是 磕 過 頭 、 行 過 拜 師 大 禮 的 了 ？ 」 （ 第 二 冊 ， 頁 546） 事 實 上 ， 這 個 「 形 式 」 可 能 才 是 最 重 要 的 。 可 是 ， 當 初 這 個 「 形 式 」 的 底 蘊 究 竟 如 何 ？ 小 龍 女 曾 問 楊 過 ：
有 一 件 事 ， 你 去 想 想 明 白 。 若 是 你 當 真 拜 我 為 師 呢 ， 一 生 一 世 就 得 聽 我 的 話 。 若 是 不 拜 我 為 師 ， 我 仍 然 傳 你 功 夫 ， 你 將 來 若 是 勝 得 過 我 ， 就 憑 武 功 打 出 這 活 死 人 墓 去 。 （ 第 一 冊 ， 頁 200）
當 時 楊 過 的 回 答 是 「 我 自 然 拜 你 為 師 ， 就 算 你 不 傳 我 半 點 武 藝 ， 我 也 會 聽 你 的 話 」 ， 事 實 上 ， 這 段 「 形 式 」 的 底 蘊 ， 就 是 在 「 聽 話 」 二 字 ， 所 以 ， 當 楊 過 正 式 拜 師 ， 磕 了 八 個 響 頭 時 ， 誓 言 中 也 強 調 ：
弟 子 楊 過 今 日 拜 小 龍 女 姑 姑 為 師 ， 自 今 而 後 ， 楊 過 永 遠 聽 姑 姑 的 話 ， 若 是 姑 姑 有 甚 危 難 凶 險 ， 楊 過 要 捨 了 自 己 性 命 保 護 姑 姑 ， 若 是 有 壞 人 欺 侮 姑 姑 的 話 ， 楊 過 一 定 將 他 殺 了 。 （ 第 一 冊 ， 頁 202）
師 生 關 係 ， 原 是 一 種 「 契 約 制 」 ， 因 此 ， 在 這 一 個 契 約 中 ， 「 聽 話 」 是 實 質 的 內 容 ， 楊 過 與 小 龍 女 的 「 師 生 關 係 」 ， 只 在 此 一 內 容 上 必 須 遵 守 ， 本 來 就 不 應 該 擴 大 解 釋 。 可 是 ， 由 於 「 形 式 」 上 的 雷 同 ， 使 得 在 英 雄 大 宴 中 的 群 豪 ， 包 括 了 郭 靖 、 黃 蓉 在 內 ， 都 忽 略 了 「 內 容 」 的 問 題 ， 作 者 在 此 ， 不 止 一 次 地 強 調 ， 「 宋 人 最 重 禮 法 ， 師 徒 間 尊 卑 倫 常 ， 看 得 與 君 臣 、 父 子 一 般 ， 萬 萬 逆 亂 不 得 」 （ 第 二 冊 ， 頁 546） 、 「 當 時 宋 人 拘 泥 禮 法 ， 那 裡 聽 見 過 這 般 肆 無 忌 憚 的 叛 逆 之 論 」 （ 頁 551） ， 值 得 注 意 的 是 ， 這 是 在 抨 擊 「 拘 泥 」 ， 並 未 曾 否 定 禮 法 。 假 如 楊 過 與 小 龍 女 之 間 的 「 契 約 」 內 容 一 如 當 時 的 「 師 生 倫 常 」 ， 金 庸 可 不 可 能 再 作 如 此 強 而 有 力 的 衝 決 呢 ？ 我 們 必 須 注 意 ， 楊 過 、 小 龍 女 的 確 是 在 眾 人 「 有 的 鄙 夷 、 有 的 惋 惜 ， 有 的 憤 怒 ， 有 的 驚 詫 」 （ 第 二 冊 ， 頁 552） 的 眼 光 中 ， 逸 走 出 僵 化 的 禮 教 約 限 ， 後 來 在 全 真 教 祖 師 相 前 ， 「 什 麼 師 徒 名 分 ， 什 麼 名 節 清 白 ， 咱 通 通 當 是 放 屁 ！ 通 通 滾 他 媽 的 蛋 」 （ 第 三 冊 ， 頁 1127） 地 成 婚 了 ； 可 是 ， 我 們 別 忘 了 ， 成 婚 之 後 ， 首 先 是 全 真 教 對 他 們 心 存 感 恩 ， 「 此 後 非 但 不 可 對 他 夫 婦 有 絲 毫 無 禮 ， 還 須 設 法 報 恩 才 是 」 （ 第 三 冊 ， 頁 1138） ， 承 認 了 他 們 「 夫 婦 」 的 合 理 性 ； 次 則 無 論 程 英 、 陸 無 雙 ， 甚 至 黃 蓉 ， 也 都 接 受 了 他 們 為 「 夫 妻 」 的 事 實 ； 而 最 後 ， 當 躍 入 絕 情 谷 底 的 小 龍 女 在 一 十 六 年 後 果 真 再 度 出 現 ， 而 楊 過 也 成 為 名 滿 天 下 的 「 神 雕 大 俠 」 之 際 ， 還 有 誰 質 疑 這 段 婚 姻 ， 或 訾 議 此 一 段 師 生 情 緣 呢 ？ 金 庸 實 際 上 是 藉 著 更 高 一 層 的 約 制 （ 婚 姻 ） ， 抵 消 了 「 師 生 戀 」 的 衝 擊 性 ， 而 其 所 以 能 被 抵 銷 ， 是 因 為 金 庸 在 相 同 的 「 師 生 形 式 」 中 ， 賦 予 了 迥 異 的 內 容 ， 我 們 很 難 想 像 ， 如 果 楊 過 和 小 龍 女 不 是 在 金 庸 刻 意 設 計 的 情 節 中 產 生 師 生 關 係 ， 而 一 如 多 數 師 生 間 如 此 那 般 的 「 正 經 八 百 」 ， 會 不 會 令 人 接 受 ？
在 此 ， 楊 過 與 小 龍 女 的 另 一 種 「 契 約 」 形 式 是 值 得 觀 察 的 ， 「 姑 姑 」 和 「 過 兒 」 的 稱 呼 ， 在 表 面 「 形 式 」 上 與 倫 常 間 的 稱 呼 相 同 ， 但 是 實 質 的 內 容 卻 完 全 不 同 ， 乃 屬 於 彼 此 情 意 相 通 的 親 暱 行 為 ； 正 因 如 此 ， 此 一 倫 理 上 的 防 線 ， 才 得 以 固 守 。 假 如 說 ， 楊 過 與 小 龍 女 真 的 是 具 有 血 緣 關 係 的 「 姑 姪 」 ， 金 庸 是 否 真 敢 突 破 ？ 而 若 果 突 破 ， 讀 者 是 否 能 夠 接 受 ？ 「 亂 倫 禁 忌 」 ， 至 少 在 現 代 仍 是 「 天 經 地 義 」 的 ， 因 此 法 律 上 甚 至 明 文 禁 止 血 親 間 的 通 婚 ， 這 也 是 「 禮 教 」 之 一 吧 ？ 金 庸 的 對 「 天 經 地 義 」 的 質 疑 ， 是 否 敢 針 對 此 一 禁 忌 ？
我 們 不 知 道 未 來 的 觀 念 會 是 如 何 ， 但 是 可 以 確 定 的 是 ， 無 論 任 何 時 代 ， 都 有 各 時 代 的 禮 教 大 防 ， 只 是 內 涵 不 同 而 已 ； 金 庸 心 目 中 ， 自 也 有 其 禮 教 防 線 ！ 是 則 ， 金 庸 會 對 不 同 的 禮 教 內 涵 生 疑 ， 卻 不 可 能 質 疑 禮 教 存 在 的 意 義 ， 因 此 也 不 可 能 欲 借 此 抨 擊 宋 儒 ， 畢 竟 ， 古 代 宋 儒 的 「 拘 泥 」 ， 和 現 代 金 庸 的 「 禁 忌 」 ， 是 如 出 一 轍 的 。 以 金 庸 對 歷 史 的 掌 握 與 熟 悉 ， 可 能 是 不 宜 將 他 的 意 圖 過 分 誇 張 渲 染 的 。
（ 本 文 作 者 為 中 文 系 副 教 授 、 武 俠 小 說 研 究 室 負 責 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