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常 無 法 分 辨 我 是 貓 ， 還 是 貓 是 我 ； 自 從 他 最 後 一 次 離 家 以 後 ， 就 再 也 感 覺 不 到 自 己 的 存 在 ， 彷 彿 一 切 都 得 歸 零 ， 而 他 … … 。

冬 天 是 我 最 愛 的 季 節 ， 而 毛 二 也 喜 歡 ， 喜 歡 冬 陽 暖 暖 地 覆 蓋 ， 全 身 不 曾 潔 白 的 軟 毛 ， 隨 大 氣 間 的 節 奏 舞 動 ， 似 曝 曬 後 的 絨 被 膨 鬆 放 肆 ， 總 是 懷 念 他 身 上 濃 濃 的 陽 光 味 道 。 毛 二 是 驕 傲 的 、 是 寡 情 的 ， 喔 ， 不 ！ 不 ！ 他 是 熱 烈 的 、 是 濫 情 的 ， 我 有 時 也 搞 不 清 楚 ， 那 一 種 面 相 才 是 真 正 的 毛 二 。

可 以 在 酒 足 飯 飽 之 後 就 呼 呼 大 睡 ， 就 算 我 用 極 盡 諂 媚 的 聲 音 喊 著 他 的 乳 名 小 毛 毛 ， 而 回 應 也 是 冷 淡 的 ， 他 依 舊 窩 在 蕾 絲 碎 花 布 鋪 設 的 小 巢 裡 ， 穩 穩 的 深 度 昏 睡 ； 他 是 罵 不 得 的 ， 一 旦 聲 量 大 些 就 可 能 引 發 少 年 逃 家 記 ， 而 他 的 最 高 紀 錄 是 八 小 時 後 才 回 家 ， 而 且 跩 個 二 五 八 萬 地 ， 態 度 挑 明 了 是 「 老 子 是 看 你 可 憐 才 回 家 ， 這 次 就 不 跟 你 計 較 了 ！ 下 次 可 別 再 犯 了 ！ 」 ， 我 可 是 敢 怒 而 不 敢 言 ， 幹 在 心 裡 口 難 開 啊 ！

偶 爾 (大 概 一 個 月 有 那 麼 一 次 )我 的 毛 二 ， 會 用 他 鐵 灰 色 的 雜 毛 磨 磳 我 敏 感 的 小 腿 ， 乞 求 我 陪 他 玩 貓 捉 老 鼠 ， 想 當 然 爾 老 鼠 這 角 兒 非 我 莫 屬 ； 偶 爾 也 會 發 出 極 為 淫 蕩 的 叫 聲 ， 喚 我 為 他 梳 理 毛 髮 順 便 摳 摳 他 的 癢 處 ， 其 實 ， 毛 二 早 就 知 道 我 最 喜 歡 做 這 些 低 賤 事 ， 他 真 是 瞭 解 我 的 個 性 — — 一 個 爛 好 人 ， 就 是 這 種 個 性 ， 讓 我 答 應 了 朋 友 的 請 求 暫 時 收 留 棉 花 糖 (她 是 純 白 的 北 京 狗 )。

話 說 頭 三 天 ， 毛 二 對 棉 花 糖 下 足 了 馬 威 ， 溫 柔 過 頭 的 棉 花 糖 連 續 失 禁 三 天 ， 不 敢 越 出 閨 房 一 步 ， 深 怕 慘 遭 鐵 爪 攻 擊 ， 而 壞 透 的 毛 毛 竟 守 在 棉 花 糖 的 房 門 口 ， 作 出 一 副 大 敵 當 前 、 全 部 武 裝 的 怪 模 樣 ， 七 十 二 小 時 的 攻 擊 防 守 後 ， 毛 二 決 定 放 棄 這 場 一 廂 情 願 且 無 聊 透 頂 的 戰 爭 ， 但 他 絕 對 不 敢 相 信 ， 棉 花 糖 的 哀 兵 技 倆 已 對 我 產 生 效 用 而 且 有 日 趨 同 情 的 傾 向 ， 我 竟 成 為 棉 花 糖 的 戰 友 兼 後 勤 補 給 ， 共 同 對 付 家 中 的 獨 裁 者 毛 二 。

棉 花 糖 像 化 掉 的 糖 黏 著 我 的 心 我 的 肺 ， 我 無 時 無 刻 不 在 擔 心 她 的 安 危 ， 陪 她 散 步 、 陪 她 玩 耍 、 甚 至 一 同 洗 澡 ， 眼 尖 的 毛 二 見 情 勢 不 對 ， 再 度 展 開 攻 勢 對 棉 花 糖 加 強 欺 壓 與 統 治 ， 禁 止 靠 近 我 身 旁 半 步 ， 但 反 而 造 成 我 對 棉 花 糖 更 加 憐 惜 ， 因 此 ， 毛 二 決 定 採 取 反 向 操 作 ， 開 始 發 動 溫 柔 攻 勢 對 我 灌 起 了 迷 湯 ， 可 是 為 時 已 晚 ， 我 對 毛 二 似 乎 是 心 灰 意 冷 ， 不 管 他 是 如 何 討 我 歡 心 ， 我 一 概 置 之 不 理 ， 識 趣 的 毛 二 就 再 也 不 理 我 了 ， 對 棉 花 糖 也 懶 得 賞 她 耳 光 ， 心 裡 想 一 切 都 太 平 嘍 ！

其 實 不 然 ， 惡 耗 才 剛 要 開 始 ， 由 於 我 的 極 度 溺 愛 造 成 棉 花 糖 的 坐 大 ， 開 始 在 家 中 胡 鬧 ， 尤 其 趁 我 不 注 意 或 外 出 時 ， 大 膽 地 咬 破 我 的 沙 發 椅 、 撞 倒 我 的 寶 貝 花 瓶 、 更 把 我 辛 辛 苦 苦 養 育 的 高 級 蘭 花 當 成 點 心 給 吃 了 。 當 時 的 我 是 白 癡 的 、 是 弱 智 的 ， 竟 判 斷 一 切 的 過 錯 是 毛 二 幹 的 ， 理 由 有 二 ： 第 一 、 就 個 性 而 言 ， 毛 二 是 跋 扈 的 ； 棉 花 糖 是 懦 弱 的 。 第 二 、 毛 二 老 兄 一 定 是 醋 勁 大 發 ， 而 且 對 我 的 冷 酷 報 以 冷 箭 ， 於 是 ， 開 始 對 他 咆 哮 對 他 怒 吼 ， 終 不 見 他 有 任 何 反 應 ， 心 想 「 他 默 認 了 ， 而 且 感 到 事 態 嚴 重 ， 所 以 只 好 悶 不 吭 聲 地 任 我 蹧 蹋 。 」

第 二 天 ， 毛 二 又 離 家 出 走 了 ， 我 並 不 訝 異 ， 讓 他 到 外 面 去 冷 靜 冷 靜 也 好 ， 想 清 楚 誰 才 是 主 人 ， 可 是 ， 時 間 已 超 出 他 離 家 的 最 高 紀 錄 ， 並 不 見 他 的 回 來 ， 我 開 始 慌 了 ！ 畢 竟 與 毛 二 也 相 處 五 、 六 年 ， 敢 明 兒 說 也 有 分 真 感 情 ， 在 大 街 小 巷 拼 命 的 找 ， 拼 命 的 叫 ， 甚 至 穿 上 印 有 毛 二 大 頭 照 的 T恤 ， 見 到 人 就 猛 問 「 有 沒 有 見 過 毛 二 ？ 」 ， 足 足 尋 找 了 三 天 三 夜 ， 我 漸 漸 放 棄 了 … … 。

從 小 到 大 ， 父 親 與 我 始 終 沒 有 交 集 ， 普 通 的 對 話 常 常 是 臉 紅 脖 子 粗 的 下 場 ， 與 其 如 此 ， 乾 脆 就 少 碰 頭 、 少 說 話 來 解 決 父 子 間 的 關 係 ， 父 親 就 如 同 老 媽 告 訴 我 的 一 樣 ─ ─ 刀 子 口 豆 腐 心 ， 每 當 我 補 習 回 家 後 總 見 到 他 在 客 廳 ， 不 知 是 不 是 在 等 著 我 平 安 歸 來 ， 但 他 未 發 一 語 的 就 往 自 己 的 寢 室 去 ， 徐 徐 緩 緩 的 腳 步 就 像 是 在 告 訴 我 早 點 休 息 。

記 得 大 學 聯 考 那 年 ， 無 論 身 體 或 心 理 時 常 被 莫 名 的 壓 力 包 圍 ， 那 股 透 不 過 氣 的 痛 苦 ， 如 同 雙 腳 被 綁 上 千 萬 斤 的 大 石 投 入 大 海 無 法 呼 吸 ， 這 時 我 選 擇 逃 離 如 此 難 堪 的 情 境 ， 讓 徹 夜 的 通 宵 達 旦 麻 醉 自 己 ， 我 開 始 一 天 、 兩 天 、 一 個 禮 拜 ， 甚 至 一 個 月 回 家 一 、 兩 趟 。 父 親 開 始 著 急 了 ， 由 他 隨 時 將 要 爆 發 脾 氣 的 扭 曲 五 官 ， 我 得 知 再 這 樣 下 去 ， 結 局 必 定 是 悲 劇 收 場 。

那 一 天 ， 我 回 家 帶 些 換 洗 衣 物 準 備 出 去 ， 父 親 無 聲 無 息 的 腳 步 帶 來 巨 大 的 巴 掌 聲 ， 他 打 了 我 ， 他 從 來 都 不 曾 打 我 。 我 扔 下 衣 物 頭 也 不 回 的 走 了 ， 當 我 踏 出 門 的 第 一 步 ， 我 後 悔 了 ， 但 我 的 驕 縱 、 我 的 心 疼 告 訴 我 ， 別 再 回 來 。 就 這 樣 五 、 六 年 過 了 ， 我 不 曾 再 回 去 ， 倒 是 時 常 寄 錢 回 家 ， 但 我 的 住 址 是 不 會 寫 上 去 的 。

每 逢 過 年 過 節 是 我 最 難 過 的 時 候 ， 就 像 當 時 打 我 一 巴 掌 的 父 親 一 樣 ， 強 忍 住 淚 水 往 肚 裡 吞 ， 不 敢 喊 出 隻 字 片 語 ， 深 怕 這 一 喊 ， 淚 水 便 忍 不 住 掉 下 來 。 總 是 會 偷 偷 回 家 看 看 ， 但 總 是 不 敢 踏 進 家 門 一 步 ， 父 親 憔 悴 了 許 多 許 多 ， 想 一 想 ， 是 近 鄉 情 怯 還 是 那 份 羞 愧 作 祟 ， 總 鼓 不 起 勇 氣 說 聲 「 爸 ！ 我 回 來 了 ！ 」 。

其 實 ， 毛 二 是 我 離 家 時 在 臺 北 火 車 站 撿 到 的 小 野 貓 ， 因 此 這 些 日 子 裡 ， 毛 二 對 我 而 言 是 如 此 的 重 要 ， 就 像 有 個 訴 心 的 對 象 或 說 是 彌 補 吧 ！ 我 想 ， 毛 二 是 不 會 回 來 了 ， 他 是 如 此 的 驕 傲 、 如 此 的 不 堪 一 擊 ， 就 算 要 回 家 也 要 有 些 許 尊 嚴 與 矜 持 。

我 要 求 棉 花 糖 的 主 人 把 她 帶 走 ， 但 朋 友 的 回 答 竟 然 是 「 我 的 老 婆 會 生 氣 ， 她 受 夠 棉 花 糖 的 驕 縱 與 魯 莽 ， 更 受 夠 了 她 的 嘴 饞 ， 所 以 請 你 繼 續 照 顧 棉 花 糖 ， 拜 託 ！ 拜 託 ！ 」 這 次 我 堅 毅 地 回 絕 繼 續 寵 愛 棉 花 糖 的 權 利 ， 因 為 毛 二 的 翹 家 ， 最 大 的 原 因 是 我 「 遇 狗 不 淑 」 ， 而 且 不 分 青 紅 皂 白 。

送 走 了 棉 花 糖 ， 一 切 都 恢 復 過 去 ， 但 少 了 毛 二 ， 我 生 活 作 息 還 打 著 毛 二 轉 ， 一 時 無 法 適 應 ， 只 好 把 一 切 歸 零 ， 重 新 開 始 。 我 深 吸 一 口 氣 ， 正 要 緩 緩 地 呼 出 時 ， 耳 畔 響 起 熟 悉 的 抓 門 聲 以 及 驕 傲 的 喊 聲 ， 「 喵 ﹏ 嗚 ﹏ 喵 ﹏ 嗚 … … 」

或 許 ， 是 該 回 家 的 時 候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