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祖父出車禍後，祖母總是一個人靜靜的坐在沙發上，嘴裡喃喃自語的不知說些什麼，空洞的眼神失了焦，或許還為了那些過往的誤解，也或許是終於明白再怎麼爭也是徒然的，就這樣，一個孤伶伶的身影在寒冷的冬夜更顯憔悴。

加護病房的燈還亮著，祖父還持續的與死神抗戰，沒了當年的瀟灑英勇，躺在病床上的，是一個虛弱得不堪一擊的老人家，他的臉龐劃滿了歲月的痕跡，每一條紋路都刻劃著令人動容的辛酸血淚。

年輕時難以釐清的恩怨，使他們兩老早在十幾年前分別住在不同兒女的家中，但最起碼他能從兒子、媳婦、女兒、兒孫那聽到她們母親的一些消息，兒女們自然也成為兩位老人家的傳話筒，最常傳的話是祖母對祖父的咒罵、怨恨，而祖父總是靜靜的接受那些話語。兒女們也知道只要能將這些話傳到祖父的耳中，祖母的心也寬多了，彷彿可以暫且拋下十幾年來的不快。這些陳年往事兒孫們早已都聽慣了，只是不確定當年的祖父是不是那麼的英勇風流、逍遙自在，但卻讓祖母必須自個兒挑起一肩的責任。

經過幾次經商失敗，早已徹底將祖父的鬥志摧毀，萎靡不振的祖父發了封簡單的電報回家，告知祖母他決定去「跑船」。祖父常說討海的生活並沒有想像中的艱苦，也或許是祖父哪種性喜流浪的因子，喚醒了他潛在的靈魂，每一次出海就像挖掘到海盜所埋藏的寶藏似的，但是寄回家的錢，並沒有隨著他出海的次數一次次的增加，有時甚至要等上好些年才等到祖父的音訊。

然而，在故鄉，固定的生活支出，和十幾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祖父寄回來的錢根本就入不敷出。祖母用私下存的一些錢，倒也學起人家做生意，買了一台推車，賣著自己做的糕餅，芋粿，和麵線，每天三更不到就得起床張羅一切，勤儉刻苦的祖母從不多說一個字，總是默默的承受，偶爾一個人偷偷的跑到海邊，望著那一片深沉的藍，一句話也不說，有時就這樣傻傻地吹著海風等上一天，沒有人知道她究竟在等什麼，然而她滿懷的希望就像擲向大海的石頭，起初會在海面上劃出一圈一圈的漣漪，然後慢慢地，慢慢地，變淺、消失。

等著，等著，就這樣等了二十年，等到的卻是另一個家庭天倫之樂的相片。祖母曾經幻想過的種種重逢畫面，也隨著一張張令人心痛的照片給硬生生打碎了。堅忍剛毅的祖母仍舊昂起她的下巴，宣示了她的所有權，堆起了僅存的自尊，扛下了所有負擔，祖母無怨尤的將十幾個孩子扶養成人，但心中對祖父的怨恨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消逝而褪去，反倒像被一塊熱鐵烙印在身上，無法抹滅的痛楚導致永遠的怨懟與仇恨，直到現在，看到命在旦夕的祖父，依舊是咒著祖父死去。

辦喪事的那幾天，祖母穿著一襲黑色的大衣，默默的坐在一旁幫忙摺東西，在出殯那一天，祖母甚至傻傻的站在棺木前失神了一會，結婚六十多年，我不知道曾經一同度過生活的他們，有過怎樣的默契，但我卻能感受到祖母內心的茫然無助。然後在祖父去世後最常看到祖母一個人在街道上閒晃，嘴裡喃喃的不知道說些什麼，直到天黑才由警察將她帶回，甚至有時候會失神的踱至馬路上，好幾次都差點釀成意外，或許還在自責是自己將祖父咒死，也或許只有在天堂的祖父才聽得見祖母的呢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