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4-06-14

第二十屆五虎崗文學獎 散文組首獎

淡水是個情緒化的小鎮,陽光和雨都來得絕對;在夏日開朗而任性的喧鬧,轉秋便低低地哭泣起來,容易被激怒也容易受感動似的。

你從遠方來時,正是夏末秋初,天天在陽台上聞著潮濕的泥土的氣味,一邊搓洗著衣物或是等待脫水機停止轉動。每天試圖將廣播調得清晰一些,每天獨自靜靜的唸書,每天為飢餓不知所措,每天暗自祈禱熱水不會忽冷忽熱。

住在這棟供學生租賃的公寓,有九間從三坪到六坪不等的房間,沒有客廳,完全是落座在學校旁邊絲毫不令人感到疑惑的格局。房子裡有兩間浴室、一台滿身鐵銹的冰箱、一具只能撥進不能撥出的電話、和無論如何都還是會運轉的洗衣機及脫水機,九位室友共用。另外還有一方小陽台,水泥砌成的長水槽,鑲了三枚水龍頭,望出去沒什麼好風景,只一片蔓生的野草。

或許是因為沒有客廳的關係,即使九位室友都是女孩子、都唸同一所大學,而在你們之間並沒有理所當然的存在著什麼深厚的感情。冰箱上有一本留言簿,用來公告和發表意見的。你從來不做留言,你並不在乎誰亂丟了垃圾、誰用過的馬桶不沖水、誰又在夜晚放著過大聲的音樂、是故意還是無心,有看不過去的事就自己去做了它,只是一些刷馬桶倒垃圾掃地板的小事,一點都沒所謂。

曾聽見某位室友努力壓低了的哭泣聲;某位室友講電話講得怒火衝天;另一位室友總在飄雨的夜裡抽菸,倚著陽台的矮牆不知道望著什麼;你從來沒有過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打擾是一種尊重,也是你僅有的溫柔。你喜歡這種淡如水的感覺,不必去向誰解釋心情、也不必去承擔誰的情緒。

你的房間不到三坪,反正租金便宜,反正夠用就好,你沒有太多的東西,沒有電腦,沒有電視機。你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離去,帶來的紙箱不曾丟掉,你天真的將房裡的物品收納成隨時可以離開的模樣,你總知道有一天你將回去。

然而在家裡的你的房間,那個沉靜的被你遺落的年少時居住著的空間裡,時間仍停留在你上大學離開家的那一天,沒有前進;應該是你熟悉的一切,卻漸漸的不熟悉起來。所有屬於你的物品似乎都對你感到陌生,每回打開門闖入那已凝滯的時空,看見所有東西拋來的客客氣氣的眼神,似乎在問你是哪位,就忍不住一陣心酸、忍不住想說「真對不起呀,打擾了」然後掩門退出去。

雖然如此,每每逮到回家的機會,無論多晚你都沒辦法不馬上啟程,迫切的需要看見那幾張相似的臉孔,需要那些令人不耐煩的嘮叨,然後才能充滿勇氣的獨自在外頭故作堅強下去。

那天夜裡,你換了又換了好幾班車回到家裡,身上滿是風塵,見到為你等門的母親在沙發上睡著。你的球鞋還沒有脫下,祖父已披著棉質外套從臥房走出來,嚴厲的眼神狠狠直視著,說你擾了他的睡眠,叫你要這麼晚回來就乾脆不要回來。

你站在他面前,靜靜的看著他滿是皺紋的臉龐一語不發。七十歲的老人了,精神和氣色都很好,身體也很硬朗,眼袋泡泡的軟軟的很好摸的樣子,目光炯炯有神。看到他豐厚的嘴唇還在一開一闔,你的聽覺才重新強烈而粗魯的被拼湊回來:「乾脆不要回來算了!」他說。

你不置可否,母親反而是被這串鞭炮似的閩南語驚醒。

母親最害怕的便是你與祖父的衝突。然而你並沒有,一個撇嘴也沒有。

你不再是那個不懂得裝聾作啞的天真女孩。你已經世故了,或者一般所謂的懂事了。不論事情是對是錯、誰是誰非,在封建家庭中,父權就是真理。重男輕女是真理。輩分是真理。次女不應該存在。你不記得是幾歲,當你發現你的天真會連累給母親,當你發現裝聾作啞會帶來和平,你便有了新的選擇。

上帝是不公平的,沒有誰是公平的,你已經夠大到瞭解這一點,上帝少給了什麼必會多給一些其它的,只是不曾經過我們的同意,如果這是祂想告訴我們什麼,那麼上帝想告訴你的或許是很哲學的東西吧,要你耗盡了力氣用盡了淚水。

然後你知道有一天你會回去,不過不是現在。

一個人在外自由自在的,也許孤獨但至少沒有咆哮。這樣也好,反正一切不容你選擇。只是你已經沒辦法不一副蠻不在乎的樣子,習慣了忽略與被忽略,不輕易掉眼淚,這是你的生存之道,努力逞強著不被激怒不受感動。

偶爾聽見長輩說你比從前懂事,你便給個微笑,想起淡水坦率的晴和雨。

有個每天打電話來報平安的男生,在他終於告訴你關於他的在乎時,你卻感覺到大氣壓力在瞬時間產生改變,空氣變得令人窒息而沉重,並且你肯定全身上下一定是被鍍了鉛。

「你這個沒心沒肝的人。」最後他是這麼做了結論。

而你終於知道,原來你已經失去了在乎和被在乎的能力。甚至是一隻貓也不行。你在心裡偷偷道歉、偷偷為他祈禱,除此之外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對於你殘缺的人格。你無意去傷害任何人,也不能夠被傷害,說是因噎廢食也好,總之你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每個人有自己的旋律,踏著自己的步伐。幸福對你而言,只是一盤不加肉絲的高麗菜,只是在冬天的早晨擁有一場不會變溫的熱水澡。

你端了一杯冰水待在陽台,幾分鐘過後洗衣機就會停止轉動。你最喜歡那個充滿安全感的水泥砌的長水槽,正堆滿了室友們待洗的衣物和碗筷。空氣中有草和泥土的氣味,往外望仍然是一點景色也沒,仍然是一片蔓生的野草,不過倒是出現了在冬天難得一見的晴朗的太陽,毫不吝嗇的灑了你滿身陽光,像一個扎實而奢侈的擁抱,在這樣的晨曦中似乎什麼都該開朗、有朝氣起來。

你覺得這樣的陽光也實在太過於夢幻了吧。

NO.578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268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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