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家慶
春假的某天裡,我從台中騎車回去南投老家一趟。
沿著國道三號,經過烏日、霧峰,橫跨中彰投三個縣,最後來到我記憶中還未剝落的最早片段,位在南投縣草屯鎮一隅,硬要翻成中文的話叫做「頂崁仔」的小地方。
說頂崁仔是小地方,其實已經給足了面子,因為這個「地方」實際上只有一條馬路。中和路貫穿整個小農村,其餘地面則由無數的農田與阡陌切割開,星落在好幾座小山包之間。至於頂崁仔外圍環繞的九九峰-我從來沒有數到九十九過,則已經不是我老家的範疇了。
穿過水田與檳榔樹的小徑,我知道離自己小時候住過的三合大院越來越近,在下一個左轉,我就看見了它。它死了。
正確來說,應該是傾倒了,這我在今天回來以前早已知曉。幾年前的九二一大地震,這棟照顧過我們一族五代、寂寞多年的舊宅院,知道自己的使命已了,在沒有人聽到的夜裡悄悄坍塌。所以我這次不是回來踏青、遊山玩水,只是為了憑弔。
我依稀記得,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半夜跟著外公外婆去田裡摘玉蘭花。玉蘭花是晚上開的。當綻開滿樹的時候,那香味會留在身上很久,簡直像留在心上。我母親自幼最怕蛇,有次一條蛇從花樹上掉到她腰間的竹簍裡,不知情的她伸手一抓,當真是「花」容失色,嚇得又哭又叫,我們其他人卻笑彎了腰。
有次過年,我跟我母親賭氣,不肯聽她的話把紅包還給阿祖﹙母親的祖母﹚,母親一氣之下就叫父親開車,要把我丟在這,他們自己回台中。當時阿祖已經八十多歲,乾癟瘦小的她,一面拉著我的手,一面追著我家的車,還不住拍打車窗,叫我母親的名字。
那是我很小的事,加上當時天黑,後來有些片段已經模糊。但我依稀記得,車停後母親下來緊緊抱住我,她哭了,我也哭了,阿祖臉上滿是老淚縱橫。
最後一次回去,是阿祖出殯。
母親在院門口前,按照傳統習俗要跪著膝行進門,但她只挪動兩步,就再也沒辦法前進。
後來如果不是舅舅攙扶著,她幾乎沒辦法向阿祖的靈柩磕頭。母親趴在棺木上,像大哭,又像大喊。但我的印象裡,她當時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跟弟弟被大人引導著見阿祖最後一面,我看到阿祖像睡著一樣,臉上每條皺紋都那麼深刻、慈祥,一如她本人過去活在我心中的形象。當然這次她真的長眠不再醒來了……回憶幾年之間的往事只消片刻,那種感觸卻很難遺忘,彷彿胸口被不知名的某種東西塞得滿滿。
我把車停在三合院的中庭,步行穿越從前我們家人住的右護龍、過年大家吃團圓飯的廚房、阿祖停柩過的正廳,來到後院。小時候爬的那棵百年龍眼樹已然不見,阿祖生前養的土狗小黑也早已隨主人而去。
再穿過更多的檳榔樹和田埂,來到記憶中原本應該是我們家玉蘭花樹叢的土地上,如今一棵樹也不剩下,歪歪斜斜長著野花和野草。從前我和弟弟們抓蝌蚪的水溝還在、摸蛤仔的小池塘還在,只是我們都離從前太遠了。
沿著新闢的產業道路,我又繞回老家舊址。以前住我們家對面的婆祖看到我,很是高興,一下拍拍我的肩、一下摸摸我的頭,說我怎麼變這麼「大漢」了。 我也驚訝她老人家的記憶力之好,而且看起來身體依然健朗,向她問起這十幾年來頂崁仔的變化,她都能娓娓道來。
臨走前,她給我兩個自家裡做的紅龜粿。這在小時候外婆做了一大堆,而我連嚐也不想嚐的東西,誰想的到一隔就是十幾年,今天卻在這種情況下相見!才咬一口,那股莫名的感覺又湧上來,塞住我的胸膛。
鼻子有點酸,粿裡裹的花生粉味道是甜是鹹,我已經分不太出來。
兩天後,當我坐在往淡水的捷運上,憂慮著期中考和另外那幾份作業時,心中總是惦記著老家的舊宅、龍眼樹,還有玉蘭花香。
我隱約感覺到,即使阿祖已經走了那麼久,似乎還沒走出我的記憶裡;而那棟三合院倒塌了十幾年,卻依然在我腦海中屹立不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