趨勢巨流河 2023-10-01

【專題】第39屆五虎崗文學獎首獎特輯/林祐任善用小說意象 探世界幽微變化
【記者蔡怡惠專訪】「某天凌晨有感而發,」林祐任談起〈懸掛〉的創作靈感與寫作動機表示,它與自己生命中的經歷毫無重疊痕跡。他說,身為一個人、一個創作者,生活往往有諸多想抒發但缺乏動力下筆的事情,「但《懸掛》出來的那刻,就覺得非寫不可。」
 「《懸掛》問了這個社會一些問題,同時也展現出獨特的對於日常生活上的聯想與行徑方式」不論是在語言還是詞組順序上,林祐任都不斷嘗試跳脫常人的書寫框架及邏輯,試圖詮釋一個全新又衝突的故事。於他而言,《懸掛》並非一篇愛情故事,林祐任想問社會的,是一個家庭對於一個個體可以造成多大的影響,是扣問主角之間的權力結構。
 「不去試著合理化所有的暴力其實都擁有一種迷濛的美,於是矜持、保守、玩笑,不離開既定界線,轉而對火畏懼、崇賢深海,卻離不開身陷的泥淖。」林祐任解釋,這即是為何小說裡的角色,在某種程度上看起來骯髒的原因——一個朝著死亡奔去的少年,不斷透過違背常理的矛盾行為,娓娓道出背後令人力不從心的現實困境。
 小說形式多種多樣,每個人各有不同的解讀,林祐任則將其簡潔扼要地定義為兩種形式,其一為給讀者勇敢接受的機會,其二為喚醒眾人的危機意識。「我希望讀者們能從《懸掛》看到這個世界幽微的變化,找到屬於自己的歸屬感。」提及平時如何精進自己的創作能力,他感謝「思考訓練與溝通藝術」這堂課的老師黃文倩,多虧她推薦的大量文本,以及課堂上邀請的講師張潔平鼓勵他們「平時多看、多去路上走,趁你的筆還鋒利時盡情的寫!」讓他學會用細膩的雙眼去觀察世界靈光繽紛的一面,不管寫的好壞於否,都盡可能的保留寫作的習慣,讓練筆成為一種例行公事,久而久之便成自然。寫作路上,林祐任分別列舉文壇作家邱妙津、郝譽翔、雪維雅.普拉絲(Syliva Plath)、韓麗珠,透過他們對於文字的頗析,讓他或多或少在處理《懸掛》一文上,獲得不同的啟發,也改變了他各個人生階段的書寫文風。
 鍥而不捨寫下去的意義在哪裡?林祐任引用作家李昂在其著作《年華》一句:「書寫為的是在我的創作過程中留下記憶。」很多時候創作除了紀錄自身在大時代下的痕跡,更多時候是想要書寫那個時代的興衰與哀愁,把文字倒進時代洪流裡,開拓出屬於自己的一片文學淨土。《懸掛》文中最令人驚艷的彩蛋,即是林祐任對「皮帶」意象的描寫隱喻,皮帶橫拉時代表著主角穿越隧道時的癲狂;直拉時象徵主角對於父親施暴的恐懼;隨意放置時的彎曲垂墜,則表示蜿蜒綿長但發臭腐酸的腸胃道。關於主題核心,皮帶的「懸掛」、頭顱的「懸掛」,都持續的緊扣小說標題,暗示死亡的前奏細膩且餘韻猶存。
 談及淡江與自身創作的關聯,林祐任指出淡江大學的文學思潮走在時代前端,是他見過最不保守的,自己從朱天文的《淡江記》 裡看到很多的異想,更從中發掘出知識份子的另一個面貌。他說:「淡江大學對於人文的影響或許還沒有在我身上明顯現形,但在其他優秀的作家校友身上卻已經昭然若揭。」
#### 【第39屆五虎崗文學獎小說組首獎作品】懸掛/德文二 林𧙗任 他睜開眼睛的所做第一件事情,是順著驚恐往下觸摸,觸覺的存在是為了證明
——今天怎麼仍又活下來了。這是我很久以後才知道的事情。
求證是環顧四周想要察覺夢的身影,或是任何不屬於這個地球的生物,以此作為自己是否已經死亡的依據。在拿捏好觸覺與嗅覺,嗅出鬧鐘的無理取鬧後,就下地,讓失望蔓延在關於昨天的禱告失效,上帝的拒絕接聽。
於是,他的一天就被迫展開了。
他首先是物色一次性的洗臉巾,犧牲其生命以成全自己的乾淨與整潔。他享受抽取紙巾時,彷彿拉開拉鍊「滋~」的聲音,如上揚的笑聲一般,將他帶到自己無法製造出來的快樂之中,或者是他從未感覺到的那些,與知足非常相像的東西。
接著是沖涼,把睡意趕入冰冷的地下水道,使瞌睡的影子柔軟滑入一般人無法想樣的廢水處理場,也可能,無邊無際的大海之類。 他們說,房間代表的是一個人的內在、靈魂。我們的房間如他一般,在看似溫馴的外表背後,是藏在內裡的十分紊亂。地上是讀書留下來的橡皮擦屑,浴室裡是毛髮;鏡子上則是牙膏泡沫;桌上堆疊著書,沒有一本被翻閱或看完。
他說,沒有時間打掃的原因,是因為忙碌於課業與睡眠的平衡之中,基本上,他每天幾乎都只睡不到五個小時。這可是我親眼目睹的。有時候是因為功課,但更多的時候,源自於睡魔的召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再加上焦慮與不安使然,他需要靠著比較激動的方式向異世界表達自己的不滿,因此當晨光靜靜地撥開房間的窗簾時,他只是納悶昨天晚上,到底有沒有清楚地跟夜晚的魔鬼與精靈好好地表達自己的訴求。
「你知道一天睡眠不足,卻又要上課的感覺是什麼嗎?是外容姣脆如花,內裡翻騰痛苦如海浪。泡沫如具象化般地襲來,讓你以為你要與他們同類。」
「你什麼都不懂,卻要我在勞累的時候冷靜?」
「到底要怎麼冷靜呢?你有想過嗎?當體內的空虛感過於膨脹時,我就需要不停地說話。彷彿喉嚨的閘門破了一個洞,肺部空氣鮮活,不說就得耽溺死於裡頭,於是我只能一直說、一直說,說到自己說錯話為止,再祈求他人原諒。」
「但又有誰會願意原諒一個,身懷他人無法理解之病的人呢。就連我都不願意原諒自己了。」
反覆的說詞,得在我的身旁一直說、一直說,說到他累了,方肯在我的床上入睡、罷休。 每每如此,都讓我恍若有種自己是睡魔的錯覺。
他經常夢見他的父親。強壯且不可忤逆的神聖樣貌。
在他的世界裡,父親就是神。不可褻瀆。
他害怕他的父親。尤其是他的皮帶。
他的父親我見過幾次,也說上幾回話。雖然我也無從分辨什麼才是「破碎的價值觀」,但他的父親似乎也沒有像他說的那麼離譜。
在他的眼裡,父親擁有一副吃人的獠牙,將他的夢咬碎;過於炯炯有神的眼瞳,一眼就看出他的失敗;寬大的手掌,不是將他的童年有力地撐於自己的肩膀之上,而是幾個響亮的巴掌,瘮人地烙印在他生活裡的每一個角落。
當他彌留於沉倫與清醒灰色地帶時,他總能聽見幾個突兀的撞擊聲於耳邊環繞,彷彿他從很早以前就冀待卻又不可得的稀落掌聲;又彷彿是赤裸的威脅,正在壓抑他過於飽滿的自尊心。於是在他呼吸的每一刻,他都能毫無餘力的保持清醒。
我曾藉故到他的家裡吃過晚飯。因此也順道見了他的家人。與父親不同,他的母親是位既擁有智慧,又保有自我的女人。在基金會擔任無償志工、記者,和參與社團的同時,卻又兼顧得了家庭,尤其燒得一手好菜。
甜不辣與韭菜,一盤盤盡是橙紅柳綠,聞著溫和之外,嚐起來也並沒有惱人的膩味;綴在紅燒獅子頭旁的,是一片片白菜,透明,好比如幾朵蓮花花瓣,在混濁的池水中載浮載沉,獨顯高雅、入味、並且不留於爛。我頓時興致高昂,嚷著要與他的母親學藝,最後竟開始討論起要如何控制火侯,才能端出熟嫩不老,也不沾毛豆清香的雞肉丁塊。我們甚至聊保養,因爲他的母親就算早已年過半百,卻神奇地從未擁有一定年紀者的自傲與庸俗;相反地,像是從古書裡走出來的人物一般──她不自覺地顯露出一股異於現代人的緩慢、智慧、與雅態。
「我沒有什麼在保養耶。」他的母親說,自己頂多偶爾染個頭髮,若否,那便是白絲垂肩,偶爾看著,竟會有股滄桑與煩躁。我相信她,畢竟她的書桌僅擺滿眾多出版社的叢書。看不見保養品半罐。
他的父親在成功男性的話題上十分健談,從運動到金融海嘯,再從海嘯聊到女人。
我看著他說話的神情,看見男人那種低俗的幽默與自尊在此顯露,獸性流於媚俗。比起這種讓人感到絕望且厭惡的主題,我比較想要探討的是台灣一直保有爭議的學測與指考,還有學生由高而下的短暫人生。
我懷疑這一切之所以會發生,還有在話題上的低級選擇,都只因為我是個男性。
大家總是喜歡幫我預設立場。
當他的父親在與我談話的過程中,我看見他的父親熟練地將皮帶解下。
他的眼神斜睨了過來,夾雜著鄙視與痛苦的神情,在臉下成形、混合,做後竟有些不成人樣。我不忍直視,硬是將頭扭了過來。
皮帶被安置在沙發的靠背上,像一條繩子隨時要蠢蠢欲動的幻象。他的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說,這一直都是自己的習慣,這麼做是為了讓剛吃過的東西比較容易穿越腸胃道,進入消化系統。關於這句話,我的思緒被帶到他曾經在夜晚時帶我到山上俯瞰整個台北市。
那晚,我在浴室內聽見他放下包包,又隨即拉開拉鍊的聲響,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有關他居然會在凌晨兩點煮熱開水的聲音。 當我拉開浴室的門時,我看見他興致沖沖地站在門口。手裡拿著兩頂安全帽。
他說:「我們現在上山。」
『現在?』我全身只圍著一條浴巾,冬夜的冷冽啃咬著我想要將衣服穿上的心智,我甚至分不清,我到底是因為冷,還是因為被他瘋狂的提議給嚇個正著,於是我萬分錯愕地看著他。
「對,現在。」
我們穿過長長的隧道,他騎得飛快,我被他突然其來的瘋狂給唬得也有些放縱,想要趁機放開緊抱著他的雙手,去感受強風勾過手指的快感,但隨即我立刻被理智快速的扯回來。我知道當其中一人徹底瘋狂時,另一人至少得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不造成他人負擔,是我給自己最大的自我期許。但很顯然不是他的。
我們主修不一樣,什麼都不一樣,只有學校一樣。
他驕矜、放縱、瀟灑且俊俏,他不知道,他從不滿意的自己,是我最渴望成為的樣子。
那晚,我們無視明天的課程,思緒與眼裡僅被銀光閃閃的台北市充滿。台北,彷彿一滴一滴的眼淚聚成寶,形成金光閃閃的聚寶盆。明日的太陽與未來,睡眠與妖精,都露出了訕訕的微笑,旋即離開了我們的頭腦。
「你覺得呢?」
『什麼意思?』
「這一切啊,不然還能有什麼?難道⋯⋯」
知道他要用可怖的故事嚇唬人,我趕緊緊他嘴巴裡滿滿的笑意。
照理說,我理當要好好地抓緊機會與他一起讚嘆北部地區的繁華、瑰麗、以及誘惑。大談我們的夢想。像是努力拿到獎學金,研究所,畢業後到結婚(一如他一直想要的那樣)。但不怎地,我卻一直想起我們穿越的那條,長長的、彷彿沒有盡頭一般隧道。
那條隧道直到現在,仍然在我的頭腦裡懸掛著。我恍若再次回到那個地方,站在一條發臭、到處瀰漫著各式酸味的腸胃道,因為無法饜足,所以竭盡所能地去消化掉世界上所有好吃的食物,再交給身體去排泄。
難道,這就是為什麼所有所謂「成功的人」都是瘋子嗎?他們想得太多,庸人自擾。意象盤旋,無時無刻都在虎視眈眈地想把我們吞嚥而下,直至世界的最底。
其實,通過世界的腸胃道還不是最煩的,最羞辱人的事情,莫非是當你於底部呼救時,知道自己此時的處境,堪比垃圾,待處理,而且終將被忘記。
這是人生於他眼裡所呈現的樣子嗎?
我忽然可以與他一起看透他所有的渴望,以及深深的絕望。
皮帶的用途有兩種,一種是拿來抽人,另一種是使頭顱懸掛。他說,他的父親是前者,而他天天冀望著後者的來到。
我們經常為了很小的事情吵得不可開交。
我不肯跟他做愛,是其中一個原因。
我說,性別錯誤的太離譜,做愛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你要想想當初我願意和你在一起,是因為你曾經答應我,你將發誓讓我捍衛自己的生存界線,或者是掌控自己身體的權利。我仰慕你,因此和你在一起。你是我強大而不可忤逆的巨神像。對我來說我們的關係可以很乾淨。可你偏偏要往髒的方向發展。
「我不要喉結,或者是任何能夠滋養我體內那株蘋果的東西。」我往往會用極其肅穆的語氣這麼下出定論。 而他憤怒的時候好似他開心的模樣,行為舉止也異常雷同。他向我的身上砸水壺、鉛筆、或者是將咖啡潑向我。使我病懨、青藍、過於瘦弱的的身上浮現海島,更多的藍。過程像是板塊移動,一塊大陸剛沉至海底,另一塊緊接著浮上來。我們非常地刺激,有關這段關係,接著,我們歡快的愛,但我從來只感覺到激情與亢奮,任何跟愛相關的事物,都沒有在我們的碰撞中被激發出來。
當我順勢在他的身上刮出指甲的紋路以當作報酬時,他總是能用更野蠻的方式將它們通通推還給我。
這種事情對我來說只有當下值得一試,就像將手鬆開這件事,很瘋狂,但也很麻煩,因為我還得花上半個鐘頭進行事後的清理。但責任不在於我,怎麼會是變成我要去解決爛攤子呢?
但使我更厭倦的是,在一方面,我得多留一份心神去觀察身上的世界局變,而又得在另一方面去搪塞他人──為何我總是在夏天套上厚重的長袖與大衣。
「皮帶的用途擁有兩種。」但不論是前後兩者,我似乎都已經深之入骨地感受到了。一如當他硬性製造謀殺氣氛時,我憤恨到進入想要奪走一切的瘋狂;當他熟練地壓制我、將手臂挽著我的腿部時,我所感受到的男生那種生而可悲的視覺上的刺激;而當他的手掌狠狠地掐住我的脖子時,我曾錯以為,我是他失去已久的父親。
我的傷口繁茂昌盛,安然待揭。
天氣在下午猝不及防的熱了起來。「會中暑。」在老師的要脅之下,我不得不脫下厚重的衣物,讓無數隻眼睛飽覽我身上的世界地圖。他們指指點點,彷彿我的身體上,真的長了一個佛羅里達或是加州。
「你這是怎麼回事?!」C問。
『你說呢?』我略帶嘲諷的這麼回答她。但就算是表面一副冷酷的表情,我仍然不清楚自己本意是在急於吹熄心中那塊搖曳不定的燭火,還是想要以冷酷的招式,嘗試阻擋他人無用的高談闊論。
「你的家人知道嗎?」
『他們不必知道這些。』我撒了一點謊,『我父母親對我做的,也許不亞於這些。』但至少這對他而言,是真實的。
「你這樣很不健康耶。」C看起來被惱住了,彷彿我身上的暗沉將會因為談話,緩緩轉移至她的身上一般。我感覺到一種看似溫柔,卻飽含著疏離的援助,「需要幫你報警嗎?」
『哈哈哈,不用。況且,我從來就不希望有任何人覺得我是聖潔的。』
我心裡太清楚世界的運行規則了。聖潔,只是我們從小至大被教導需要成為的一種意象。他們引領狼群入室,於是我們跟進,進入一個薄膜背後,即是骯髒的可怖世界。
不去試著合理化所有的暴力其實都擁有一種迷濛的美,於是矜持、保守、玩笑,不離開既定界線,轉而對火畏懼、崇賢深海,卻離不開身陷的泥淖。
講到這裡,我只是想要對你說:你對我而言,不只是一種由下而上的撫摸而已,如果這是沉倫的話,那麼,我們所擁有且經歷的一切,都只是在證明──我很正常,而且為了你,我正在朝聖潔的反方,義無反顧的跑去。
但事發的隔天早晨,我們依然躺在一起,而他懶洋似一隻忠誠的大狗,於我的床上、我的膝上、我的心上,再度跟我叨念睡魔與精靈的不眷顧,以及祂們是如何偏袒我。靠著我的心臟,蜷縮在我的懷裡,不告訴我他有多愛我會有多抱歉,或者可能後悔他沒有再下手更重一點。
我如一個慈母,用手指玩弄他褐色的髮絲。我想要他的髮色,一個屬於有外地來的人,那種由內而外的思維邏輯大不相同,但或許我更渴望的,是一種新的身分跟顏色。
不論是情慾也好,顏色也好,每次當這種事情發生時,我絕對不會忘記,但或許令人詫異的是──我居然沒有任何一點想要離開的念頭。
我認為發生的(或已經發生的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他在這段關係中,獲得不了他要的幸福而已。獲得不了自己想要的那種瘋狂,我似乎能夠理解一點。
一如他與他父親之間的互相要求,互不理解。用兩縷悲哀的眼睛底點燃戰場裡的各自立場,解決方式僅有征服。也或許,別有他法。
近幾天,他的狂躁已經明顯到有些藏不住的程度。原本保有輪廓的眼睛往外邊出逃,強健的身體明顯像失去嚐鮮期的百香果一樣,突然地乾癟、消瘦,就連在打我時,(我很抱歉得要這麼說),都讓我誤以為是誰在搔癢,但回過頭時,我卻看見他憤恨眼神裡的那種空洞,沒有初衷的雙手彷彿沒有初衷的性器。他也不跟我歡愛,睡覺成為了他新的生活重心。
他的腦袋彷彿沒有任何東西,而眼睛下面僅僅是樹根,撐起他綿軟的腦袋與兩顆眼珠。但不論如何,看得我心驚膽跳,彷彿那是我,或者是我的腦袋破了一個洞。
「我以為我要失去他了」的念頭,從一個月的偶爾想起,到近幾天如雨後春筍般地冒出。到最後,我根本不理解我到底是因為擔心他,還是期待這一切可以趕快發生。讓我成為在場的人,趕上歷史必然的詭局與變化。
他有那麼幾次苦笑著看著我,不再逼我與他歡愛的時候,惹得我心生猜疑。
我不瞞任何人,我仍會害怕,畢竟我們的性行為並非安全。於是我穿著短袖,大膽地去醫院掛號。我聽見自己說,我要做愛滋病的相關檢測。三十分鐘後他們致電給我,說要約個時間談。
「我沒時間。」我在學校裡的某個角落這樣回覆他。原本我在七樓自習,但因為圖書館內無法說電話,因此我大老遠跑到廁所,卻又因為訊號太差,只得到一樓接電話。雖然是我要求了這場體檢,但我的耐心已經完全耗盡。我只是想要知道一個答案而已。
我看見我們之間那長久的空白期,我模仿著他的口氣,向電話的另一頭說道:「不論結果為何,我都比任何人還會沒有時間。」
電話那頭傳出細微的呻吟聲,緊接著是密集的窸窣聲,好似某種不能被我知道的密談。一段時間過後,自稱是負責我病情發展的醫生的人獲得了話語的主控權。他首先是感謝我願意來體檢,再說出一些無關痛癢的話。最後,他才終於道出重點:「恭喜你,結果呈現陰性。」
我連謝謝也不說,就把電話給掛掉了。
既然不是愛滋病。那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了。
反覆異常的,原本能夠獨立思考的,卻又過於亢奮以至於無法掌控自己的。那樣的一種人。
雨下得很大,心情低落,不澎湃。因為有個重要的報告,我五點就起床了,灌了三杯咖啡,卻仍然覺得心情上少什麼。通常在喝完咖啡以後,我會跟他一樣亢奮,說出源源不絕的話語,而且通常不是什麼好話,彷彿體內有座高污染的河流,我大概無法給予他人開心與幸福。給予他人工業區般的痛苦,是他教會我的事情。然而,這幾天,他異常的安靜,也不笑,臉上呈現的僅僅是一種虛構的空虛,彷彿某種小說走投無路時,會出現的那種虛空場景。
我沒有想過這樣的畫面會出現在他身上,也沒有想過我會這樣形容他,讓我之前覺得的所有不可能,在我們之間一一應驗。
出自於這個原因,我忽然想到他,他的臉與他的父親,還有他的母親。三個看似進而遠的血緣關係互相堆疊、離開、重組。最後這三張臉通通撲向我,彷彿我是一隻需要被捕獵的任何一種東西,最後穿越我的身體,與我融合。我看著眼前的景象,可怕地認為自己勢必要回家一趟。
「我熟悉電梯、天花板和自己的距離。因為他們都跟死亡有關。」他曾經在快要睡著之前,用一副囁嚅卻又不能不說的方式,將這句話給吐了出來,灑進我的夢裡,到處都是,或者是其它。很不負責任,就像我們曾經歡愛的那樣。不負責任,他非常擅長,而我深深懷疑這有沒有讓他好多一點,或是比較快樂。
因為當我看見他的頭顱懸掛於天花板上,以自己的軀幹去作為上空與地下的分界線時。我知道,有一股像是瘟疫之類的東西,正悄悄地與他的身軀剝離、爬出,攀附於我,並且,永不分離⋯⋯
#### 《懸掛》評審摘錄 作品《懸掛》呈現出的整體意象、劇情的收斂及外放、「皮帶」代表的多重象徵,和對於性及愛的細節詮釋都十分完美,將感情的剖析體現的淋灕盡致,是絕對有能力打開文學拜占庭大門的創作人才。(陳栢青)
這篇作品讓我想起卡夫卡寫給父親的信,在比較難體悟的情感描寫上處理的很好。(鍾文音)
我認為作者林祐任為高手,在小說內容的敘事、埋下的路徑都相當自覺。《懸掛》的疼痛感及複雜性,造就其獲獎的原因。(張亦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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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170 A | 更新時間:2023-10-02 | 點閱:711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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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更新日期:2024-05-08 15:4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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