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台北。

身上背著簡單的行李，四周趕著回家的人群與我逆行。有風拂過，拉著我的衣角跳起踢踏舞曲；車輛川流，在我眼前蔓延成一道萬里長城。紅綠燈執起了摩西的手杖，在城牆下為我劃開了一道缺口，讓我可以安心的通過。在沒有光澤的夜裡，雲伴著風，找到了流浪的去向。而我，回家。

從口袋裡掏出一堆零錢，紙鈔，在車站櫃臺前兌換成一張回家的車票。看著手上的錶，默算著回到家裡的大約時刻。車站裡一張張陌生等待的臉孔，好像一本本記載著一些不同故事的畫冊。我貪看著每個人臉角的變化，有著不同歲月的刻痕。有些人不耐的看著報紙，有些人不安的猛抽著煙，角落裡咬食著口嚼糖的小弟弟吵著要掛在牆頭的玩具，座位上阿婆吃的便當油膩了整個候車室裡的空氣。我閱讀著寫在每張臉上的字句，一方面可以打發無聊的等車時間，一方面也希望可以從這些人的身上，找出一些曾經關於自己的影子，來和自己敘敘舊，談談心。

車來了，我找了一個前方的座位坐了下來，可以清楚瀏覽沿途的路況。以免，讓我覺得回家的路途太過漫長。黃昏過後，灰暗的天空被畫上了一彎圓圓的月。沒有星星點綴，也許是被街頭的喧囂凍結。我途經夜的邊緣，不願意就這樣妥協的讓星星出示不在場證明。所以，我開始想像著，如果這城市可以搖身一變，成為一種在陸地上波光粼粼的水面，則高樓裡滲出的光線，就會是夜幕上倒映的星群。浮動在此的璀璨霓虹，是銀河系裡繞行的星座；而地表上盲目閒逛的暖黃車燈，就是偶爾來訪的流星軌痕。

高速公路上，急駛的車輛流螢般的留下了極大的反差，遠遠望去像是一條找不到入口的時光隧道。我發呆，任目光遊移，往事像是車外吹過的風，在我的記憶裡扣窗。我一一與之交談，忽地發現天邊那夜行性的月，正默默地陰晴圓缺，掛在被夜染黑的天際線邊，像是一個缺口。

我於是有了方向，步入了記憶的時光道上。

那是十年前的一個夏天，風涼涼的擺動我的短衫，雲用自己的方式散步。

家近海邊的我，總喜歡在每天的向晚時分，搬著座椅在庭院裡看著日落。望著柿紅色的夕陽走過地平線，媽媽炒菜的香味，會隨著漸漸下沈的光線，漸趨完美。然後，將一盤盤香味溢流的飯菜端上桌前，讓我們狼吞虎嚥。飽餐後，眼前所見，只有滿桌的杯盤狼藉、爸爸和姐姐們吃著水果的畫面、那一弧被天狗啃食過的月，以及，在我身邊，媽媽那張滿足的笑臉。

簡單吃過剩下的飯菜，媽媽對我們說起了月亮的盈缺。她說：上弦月是張悲傷的哭臉，下弦月是張快樂的笑臉，而滿月，則是面無表情的平面。所以，媽媽喜歡下弦月。

是的，下弦月。那總是讓我想起媽媽的笑臉。在我的生活中，總是期待著這彎圓弧，這樣微笑的臉來粉飾我的無助，化解我的傷悲。

初上中學，我們搬到了市區，一幢五樓高的咖啡色公寓裡。每天，我得趕著一大早騎車上學，我卻從來不知道，媽媽每個早上起床的時間。只知道熱熱的早餐總是會在我出門前，準時地躺在餐桌上，供我取用。傍晚，我踩著沈重的步伐回到家，推開公寓入口處的大門，爬上五樓，媽媽也早就打開了我家的鐵門，開啟笑臉迎接。我才知道，原來推開一樓大門時發出的響聲，可以傳的這麼遠，不清楚是這樣的聲音太大，亦或是媽媽感應了我回家的訊息。

後來，我考上了北部的大學。我從媽媽的臉上，找到了一種混雜著不捨的喜悅。因為，這畢竟是段遙遠的旅程。記得是出發的第一天，我坐夜車上台北。出發前，我躺在沙發上，沈沈的睡。醒來後，發現時間已經快到了，媽媽卻在身邊，怔怔的望著我，捨不得把我吵醒。我心中只是暗自埋怨，忘了聽見，從媽媽的嘴裡流出的那些喃喃關心的語言。

脫離了家裡之後，在一切都得自己來的日子裡，讓我偷偷懷念起了母親。我才知道，原來在我的認知裡，那些平時看起來很普通的事，那幾件籃子裡待洗的衣服、那幾個沾滿油污的碗盤、那張堆滿了灰塵的書桌，自己清理起來竟是如此的艱困。偶爾，在我疲累的時候，會翻出幾紙母親寄來的信件，看著媽媽熟悉的字體，好像就在我的身邊一般親切地笑著。媽媽的肩上，承載了我們過重的年輕；而她的微笑，是一種柔柔的擁抱，是一種溫暖的依偎。我可以在這裡，找到重新出發的理由，不必再獨自執筆，面對著那一串串難解的生活習題。我在想，生命中若沒有了母親，怎能稱的上是一種完美？也許，只能算是一輪被啃食過的月，一種殘缺的圓。

車上傳來一陣廣播聲，高雄到了。我在離我家不遠處的一個停靠站下車。半夜兩點，四下闃無人聲，我獨自步行在看似沒有盡頭的細瘦大街。走過了曾經生活好久的背景畫面，一些記憶的片段悄悄浮現。有趕著上學用力踩著腳踏車的我；有在商店裡貪婪地吃著冰淇淋的我；還有，第一次踏上旅程那樣志得意滿的我。

我自行囊中找出了鑰匙，順時鐘旋轉，緩慢推啟了一樓的大門，依舊發出了喀嘰喀嘰的響聲。公寓的白牆上因為歲月的痕跡而略顯斑駁，幾張廣告文案孤伶伶在信箱中緘封、散落。我慢慢走上樓，暗自想著夜已深了，待會要怎麼小心的進門，才不會吵醒睡覺中的家人。

喘喘的爬上了五樓，我家的銀白色鐵門，早已開啟。媽媽依舊和以往般的，站在門前等待著我。原來，她還是聽見了我回家的聲音。在昏黃的燈光下，我看見在她臉上的，那樣等待後的喜悅，與，嘴角上有著一彎圓弧的笑臉。

那道圓弧，是我記憶中難忘的下弦月。一種歲月侵蝕過的半圓，一種星點般閃爍的美。

我笑了，輕輕面對。微濕的眼中，註解了我的愛與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