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0-03-20

刀劍雨

雨,在灰樸樸的瓦間流出,流過一叢叢錯落的青苔,至簷間落下成一幕水簾。

二樓窗邊竹簾俱已放下,只留一窗,半捲的竹軸在窗邊隨風雨飄盪,一陣忽抑忽揚的琴音自樓內飄出,一位彈三弦者坐於窗邊正自彈自唱著,雨滴點點地濕了他洗得泛白的灰衣上。

衣服已濕了一大片,想是今日大雨,來聽說書的客人裹足不前,但想這彈三弦者的說書功力,這點區區小雨只怕是擋不住那些書迷的,又或是今日場子已早歇了罷?

日前,酒樓上,彈三弦者正彈唱著水滸傳中的武十回。在三弦一聲急似一聲的催逼之下,眾人均是屏氣凝神地聽彈三弦者說著,此中奧妙,自不消說,這段講地便是第二十六回〈偷骨殖何九送喪,供人頭武二設祭〉─這段之所以膾炙人口,乃因武松至獅子橋下酒樓打殺西門慶的場面火爆驚人,是以眾人更是無一不敢稍動,柱旁的小廝更是忘了添茶,一爐火燒壺中的水都快乾了,有人張著口,有人咬著唇,有人緊捏著褲腰,忍著內急肚痛拉屎。隨著三弦聲勢一陣緊過一陣,大家俱是身子向前傾,彷彿如此便聽得更真切些,彷彿此時武松奔來的是這個酒樓──

......武松逕奔到獅子樓前......

-琴聲嘎然而止。

一滴汗從一位客人的鼻尖淌下,落在杯裡。

許多人緊張地喉嚨發乾,趁時舉杯喝了一口茶,忽地驚堂木一拍,彈三弦者道:

「欲知後事,下回分解」聲落洪鐘。眾人一驚,嘴裡的茶「啪」地吐了一桌,柱旁的小廝更是嚇掉手中一盤茶具。

在眾人的嘆息聲中,彈三弦者自下台去了。一位身著白錦梨花滾邊長袍,搭真絲黃絨開襟銀釦對褂的客人走到彈三弦者面前道:

「小弟是個生意人,明日得往寧波走一趟。這一趟需耗些時日,恐怕那武松打殺西門慶一節,小弟是沒有耳福了......」他從懷中掏出沉甸甸的一包銀兩來,向說彈三弦者一揖又道:

「好不好煩請老兄拖上一拖,若有幸耳聞此節後話,必另有重謝。」

彈三弦者點了點頭,收了銀子下樓去了,竟是謝也不謝一聲。

富客對此,只尷尬地退在一旁,看著樓外彈三弦的身影漸隱於人聲鼎沸的市肆中,不由得發了起愣;鄰桌的一人道:

「此人脾氣倒也怪,不過聽他說書卻是一絕。」

「可不是?」在他旁的一人接腔:「莫說情急之時,那三弦就要人命丟了去!就是平時緩場,那三弦總是壓得人一口氣提不上來,逼地連連十日半月把段子聽完了才罷休哪!」他一說完,不僅在旁的人不住點頭,連四周的客人亦出聲附和,他們索性併了桌聚在一起,聊聊大家各自心中所得,每人都似乎依然坐在段子中的酒樓上,觥籌交錯、酒過三旬,是誰也沒有離開,彷彿眾人只要捱到天明,彈三弦者就會破霧而來,拉起抑揚的曲調,說出他們期待的故事。

但是他們卻等到另一段故事,卻比武松打殺西門慶更驚人。

次日,開場時間未到,酒樓上已是座無虛席,這本非異事,只見眾人喫茶的喫茶,舉箸者舉箸,點菜的點菜;只見小二忙進忙出,微雨的陰天裡,卻擠出了頭汗。

一黑衣人立在樓口,像是突然由地裡冒出來,四周的人眼前俱是一霎,只見他走向場子前的位子,他一路走來,旁人俱不由自主地讓了開去。他在最近場子中央的位子坐了下來,就在同一瞬間,場後傳來三弦那逼緊著喉頭的尖細音。彈三弦者拉著過場調緩步緩出,萬籟俱寂,唯留三弦的高音。

黑衣人垂首喫酒,過場調後又再過場,只是一陣緊過一陣,那武松想必在獅子橋的酒樓下等地不耐了吧?只是三弦的調子依然未變,似乎永遠彈不完。

「不知先生說的是什麼段子?」黑衣人問道。他不問旁的,卻逕向彈三弦者問去。

只聽聞一客答道:「正是那水滸二十六回的精彩處,武松至獅子樓打殺西門慶。」此話一出,滿堂的熟客俱是一振,然而彈三弦者卻無動無衷,眾熟客早已了然他的習氣,卻也不見怪。

只聽那黑衣人道:「先生可否換個段子?」眾客一聞此語,遂鼓躁起來,此段為武十回的最精彩處,豈可說換就換?

一人喊道:「你這人真是蠻──」

他「橫」字未出口,黑衣人緩身而立,擎一長刀橫於桌,復又徐徐而坐。

此客一見刀出,話頭似乎就被截斷了。然而三弦聲卻依然帶著迫人的力道,綿綿不絕地灌入耳鼓,只是仍為那懸而未決的調調。

「先生若是不換段子,兄弟亦不勉強,喏,不妨聽我說個江湖上的段子。」

眾人一聽到「江湖」二字,摸著鼻子就想走,然而那把刀,雖不是向著自己,卻也沒有人敢輕動。

「十年前,十三劍俠一夕俱死於劍池。」黑衣人道。

「據說十三劍俠均斃命於一劍,劍俠逝於劍下,這可是聞所未聞。」

「定風坡一役,風魔被圍於風波亭,然而死的卻非風魔,乃為十七位各派高手。」

「彼時,各派明查暗訪,得知風魔為一人所救,此人是誰,卻是不知。後來,風魔又為各派所擒,各派乃下帖邀各路英雄齊聚天峰山,以風魔要脅此人一現,然而此人竟在眾派高手、各路英雄的眼前殺了風魔,天峰山的青木大師以一掌相擊,亦為此人一劍封喉,而餘人非死即傷,據察他們似乎均未出招即已中劍,傷者卻不能手足,亦不能言語。」

「然而風魔未逝之前,各派探秘有得:此人使劍卻未帶其劍,而那些人卻又死於其劍之下。」

「十年來,一直有人在追查此事,一直有人成為此非劍之劍的劍下魂,但是仍然沒有人知道,何以各派高手耆老都會在疾不備防之下而死於非命?」

黑衣人一問,抑揚不絕的過場調亦止歇。

彈三弦者仍垂首於他的三弦,窗外淅瀝淅瀝地幾回,一聲悶雷,大雨傾盆而下,二樓的場子亦隨天色暗了下來,大家看上來都灰濛濛的,只留下晶亮的眸子。

眾人原本想走,但聽這黑衣客沒頭沒腦說了段江湖軼聞,卻均是發了奇,耗著不走了。

「未持劍而以劍雄人,有人猜是氣劍,如已失傳的六脈神劍之流,然此亦非是,氣劍擊人是內傷而非外傷,諸人均是一劍斃命,創口俱是破綻所在,是以各派人士雖恨,但亦頗佩服。」

「只是仍未有人想透這其中的奧秘。」

他說完起身走至一茶壺旁,不拿杯子,直接倒在嘴裡,眾人猜想他必是說得渴了。然而卻見他一口氣喝個沒完,似乎要把整壺水喝完。

「中原有一失傳的武功,名為『先天罡勁』,傳言此武功若練至高深的境界能以柳葉傷人,─彈三弦者緩緩抬起頭,二眼猶如寒星。

「然而既然已失傳,若不是此武功極為難成,就是其自有缺失,蓋其失傳數百年有餘,斷簡殘編,習之無益而有害。然凡習武之人又豈可輕易放過?」

「據聞『先天罡勁』能以無形之氣馭有形之物,且使之變易,然而天地萬物中,何者最易隨器而化形呢?十三劍俠死於劍池,定風坡一役的那夜,風雨交加,多少英豪畢命於斯,淫雨霏霏,煙雨迷濛,一直是天峰山所著稱,而後繼者亡命之日,若不是下雨,必是近水,秦淮河畔的煙波公子是破霧而去,血雨而歸......

黑衣人頓一頓,凝視著彈三弦者,道:「想必是『先天罡勁』所馭者是水,唯水可化萬萬之形,而出人意表,於敵不及防之際,水之劍已然欺身,然非不防也,是不能防矣,君不聞,『抽刀斷水水更流』乎?」黑衣人語畢,擎刀而立,笑道:「此『先天罡勁』所馭之水劍,所勝在乎一奇字也,於人不及防而下殺手,也非下殺手不可,這水劍乃不洩之秘。」

「只是」黑衣人提刀指向彈三弦者,「我既已知這水劍之秘,你豈非要殺我滅口?我倒很想知道,『水劍』對上我『冷焰刀』到底孰強孰弱?」說完,轟然一響,刀身立迸青焰,搏扶搖而直上,照得四下陰森森的,眾人見此狀,俱慄慄自危,卻見那青焰時而奔騰若龍虎,時而四射若極光,極駭人耳目,然而彈三弦者卻未有動靜。

「你是出不出手?」黑衣人杏目圓睜,他身上的衣服似著火般地耀著青芒。

「我在等人。」彈三弦者答,平靜地似乎未用到任何力氣。

「由不得你!」

水,在空中潑灑開來,冷焰刀破水而入,一瞬間,轉眼即將落地的水化為七劍,三劍擋著冷焰刀,四劍遽刺黑衣人,黑衣人長嘯一聲,轟然巨響,青焰轉赤而白,光熱灼人,眾人皆掩面而避,水劍遇此則皆化為水氣,彈三弦者右引劍訣,使四劍架住此刀,然一陣氤氳,水劍亦成水氣,黑衣人一刀直劈彈三弦者,彈三弦者避無可避,退無可退,這一刀已成定局──

刀至彈三弦者的頸旁,便已力盡。黑衣人渾身顫抖不已,他的冷焰刀由白轉赤而青,最後變成一塊灰鐵──

一把劍沒胸而入。黑衣人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一把劍插在他的胸口上──彈三弦者一抽,一柄利劍插回琴身,黑衣人緩緩倒地。

「我在等人。」彈三弦者道。

圍觀的眾人早已驚地呆了,忽地,有人發一聲喊,大家才猛地醒了,轉身逃命。彈三弦者將一壺茶向他們撥去,再落地時已成血水。

雨勢轉大,一陣急急的過場調再度揚起,仍帶著迫人的力道。彈三弦者坐在竹軸半掩的窗旁,雨滴點點地濕了他洗得泛白的灰衣上。

一陣急急的馬蹄聲劃過青石板道,富客坐在疾馳的馬上,大雨打濕了他名貴的錦袍。

他終於上了酒樓,抑揚的過場調嘎然而止,「且說武松奔到獅子樓前,喝問:『西門慶在哪?』......

NO.428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083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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