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 給 我 安 全 感 。 」 他 是 這 樣 告 訴 我 的 ， 「 小 時 候 窮 怕 了 ， 有 錢 人 說 的 話 就 是 對 的 ， 幹 ！ 就 是 沒 有 人 敢 反 駁 。 」 他 沒 時 間 體 會 家 的 溫 暖 ， 父 母 早 逝 ， 待 在 外 婆 家 是 叔 叔 逼 他 去 的 ， 又 沒 有 兄 弟 姊 妹 ， 雖 然 舅 舅 對 他 很 好 ， 但 他 姓 林 ， 所 以 小 時 候 他 就 了 解 孤 單 ， 也 知 道 凡 事 靠 自 己 ， 別 人 的 幫 忙 對 他 是 殘 酷 的 憐 憫 ， 他 知 道 不 能 被 困 在 鄉 下 ， 遲 早 有 一 天 他 會 離 開 ， 到 臺 北 ， 那 裡 有 他 渴 望 的 空 氣 ─ 金 錢 與 權 利 。

國 中 二 年 紀 ， 他 終 於 離 開 大 甲 鎮 ， 連 童 年 回 憶 都 來 不 及 成 長 ， 用 生 平 第 一 筆 送 報 的 工 錢 來 到 臺 北 ， 十 五 歲 能 夠 做 什 麼 ？ 他 一 點 也 不 懷 疑 ， 繼 續 送 報 紙 再 兼 一 份 餐 廳 工 讀 ， 他 完 成 夜 間 部 的 高 中 學 業 ， 從 不 提 醒 自 己 該 回 去 看 看 ， 外 婆 或 是 舅 舅 消 失 在 記 憶 裡 很 久 很 久 ， 大 甲 已 經 離 他 很 遠 了 ， 阿 金 總 是 不 提 他 小 時 候 的 事 ， 連 我 也 不 例 外 。

阿 金 和 我 是 在 當 兵 的 時 候 認 識 的 ， 從 新 訓 中 心 到 部 隊 都 分 發 在 一 起 ， 緣 分 吧 ！ 他 很 信 任 我 ， 我 也 相 信 他 ， 「 如 果 哪 天 我 做 一 件 自 己 都 覺 得 『 見 笑 』 的 事 ， 你 還 會 當 我 是 朋 友 嗎 ？ 」 問 得 突 然 我 愣 住 不 知 該 回 答 什 麼 。 他 接 著 說 ， 「 如 果 是 你 ， 我 會 繼 續 跟 你 做 好 朋 友 的 。 」 我 笑 笑 地 望 著 他 。 而 一 晃 眼 已 經 退 伍 三 年 了 ， 不 曾 再 聽 到 他 任 何 消 息 ， 阿 金 也 許 已 經 是 哪 一 家 的 紅 牌 公 關 少 爺 ， 也 許 成 家 立 業 做 個 平 凡 不 過 的 居 家 男 人 ， 直 到 那 一 天 他 來 找 我 。

記 得 破 冬 不 久 ， 離 退 伍 的 日 子 僅 剩 三 百 多 天 ， 阿 金 突 然 慷 慨 的 到 處 請 周 圍 朋 友 吃 喝 玩 樂 ， 但 我 從 未 參 與 他 任 何 一 場 的 花 天 酒 地 ， 見 到 我 總 是 不 經 意 的 打 聲 招 呼 就 走 了 ， 他 時 常 放 假 ， 聽 說 把 部 隊 長 官 照 顧 的 服 服 貼 貼 ， 所 以 假 期 特 別 多 ， 收 假 回 部 隊 也 鮮 少 找 我 聊 天 ， 阿 金 在 躲 避 我 ， 面 對 我 他 總 是 難 以 啟 齒 ， 「 阿 金 ， 你 在 躲 著 我 ， 對 不 對 ？ 」 他 閃 躲 的 眼 神 並 沒 有 開 口 說 任 何 隻 字 片 語 。 從 那 起 ， 我 不 再 跟 他 說 任 何 話 ， 直 到 退 伍 後 的 第 三 年 。

從 別 人 口 中 我 知 道 ， 當 時 他 在 林 森 北 路 附 近 的 酒 店 當 公 關 少 爺 ， 以 前 在 部 隊 我 們 都 會 排 同 一 天 放 假 到 我 家 過 的 。 他 常 說 ， 「 幹 ， 你 媽 做 的 菜 真 他 媽 的 好 吃 ， 真 想 每 天 都 給 他 吃 。 」 但 是 自 從 他 找 到 那 份 兼 差 工 作 後 ， 就 不 再 聽 到 他 說 過 這 句 話 了 ， 「 這 次 放 假 我 有 事 情 不 到 你 家 了 ， 下 一 次 再 去 ， 跟 彭 媽 媽 說 ， 我 很 想 她 。 」 而 「 下 一 次 再 去 ！ 」 竟 是 那 麼 難 以 等 待 。

我 大 三 那 一 年 ， 突 然 收 到 他 的 新 年 賀 卡 ， 由 臺 中 寄 來 的 ， 信 中 寫 著 ， 「 老 朋 友 ， 過 得 還 好 吧 ！ 總 是 想 到 與 你 在 部 隊 的 日 子 竟 是 那 麼 有 趣 ， 那 麼 有 理 想 、 有 抱 負 。 新 年 快 樂 。 阿 金 。 」 一 時 間 ， 也 懷 念 起 這 位 多 年 未 見 的 好 朋 友 ， 雖 然 不 喜 歡 他 當 時 的 職 業 ， 但 是 ， 絕 對 不 會 看 不 起 他 ， 現 在 他 過 得 好 不 好 ， 我 迫 不 及 待 的 捎 封 信 寄 往 信 上 的 住 址 ， 連 新 家 的 電 話 號 碼 都 附 上 了 。

他 打 電 話 來 已 是 信 寄 出 去 的 一 個 月 後 ， 他 說 北 上 來 找 我 敘 舊 ， 約 在 臺 北 車 站 附 近 的 餐 廳 。 他 西 裝 筆 挺 、 油 頭 粉 面 ， 但 掩 不 住 社 會 折 磨 的 消 瘦 ， 而 我 卻 是 窮 學 生 的 窘 樣 ， 牛 仔 褲 加 T恤 ， 一 雙 布 鞋 ， 阿 金 告 訴 我 他 現 在 沒 有 工 作 ， 沒 有 朋 友 ， 沒 有 家 人 ， 他 雙 手 緊 握 著 我 的 雙 手 ， 激 動 又 無 助 。 「 幹 ， 大 學 生 喔 ！ 過 得 還 不 錯 嘛 ！ 」 說 完 後 ， 長 長 的 嘆 了 一 口 氣 ， 「 其 實 我 真 的 很 羨 慕 你 ， 從 認 識 你 到 現 在 ， 有 一 個 還 過 得 去 的 家 庭 ， 不 用 煩 惱 下 一 頓 飯 的 著 落 。 」 空 氣 開 始 靜 靜 等 待 凝 結 。

我 說 ， 「 來 我 家 住 吧 ！ 我 媽 很 想 你 ， 常 常 提 起 你 的 名 字 。 」 他 哭 了 ， 很 大 聲 很 大 聲 地 哭 著 ， 我 不 知 所 措 的 楞 在 位 置 上 。 阿 金 說 ， 「 不 用 啦 ！ 我 還 有 存 款 ， 應 該 有 夠 用 ， 幹 ！ 只 想 見 你 最 後 一 面 ， 如 果 下 次 有 機 會 ， 再 跟 你 一 同 到 海 邊 釣 魚 。 」 他 抹 乾 眼 淚 說 先 走 了 ！ 沒 有 回 頭 ， 沒 有 揮 手 ， 就 這 樣 走 了 ！ 不 再 回 來 了 ！ 這 是 我 見 到 他 的 最 後 三 十 分 鐘 。

阿 金 不 到 三 十 歲 就 走 了 ， 和 我 見 面 時 已 經 發 病 了 ， 愛 滋 病 奪 走 他 的 生 命 也 奪 走 他 的 尊 嚴 ， 雖 然 僅 是 短 短 兩 年 相 處 的 同 袍 弟 兄 ， 但 就 像 有 位 哥 哥 時 時 照 顧 我 、 叮 嚀 我 ， 一 同 說 未 來 的 理 想 ， 說 夢 話 ， 說 不 可 能 的 大 話 。 阿 金 時 常 提 醒 我 ： 「 多 跟 家 人 聚 聚 ， 在 家 處 處 好 ， 在 外 處 處 難 ， 有 厝 可 歸 是 一 種 幸 福 ， 不 是 嗎 ？ 」 是 的 ， 我 是 幸 福 的 ， 看 著 他 的 照 片 ， 我 想 阿 金 絕 對 不 願 我 和 他 一 樣 走 錯 了 路 ， 而 我 也 不 允 許 自 己 ， 因 為 我 比 他 幸 福 的 多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