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那 樣 的 夜 裡 ， 我 累 了 ， 累 得 只 想 倒 頭 大 睡 ， 心 想 ： 只 要 躲 入 夢 鄉 的 懷 中 ， 我 就 不 必 再 與 現 實 的 無 情 對 抗 了 。

忽 然 ， 天 搖 地 動 ， 樓 友 們 尖 叫 地 跑 出 自 己 的 房 間 ， 害 怕 地 聚 集 在 一 起 ， 一 會 兒 不 搖 了 ， 她 們 還 驚 魂 未 定 ， 我 卻 又 已 眷 戀 起 夢 鄉 的 溫 柔 了 。

「 鈴 － － 」 的 一 聲 ， 劃 破 紛 擾 的 夜 。

電 話 的 一 頭 傳 來 滇 的 哭 訴 聲 ， 我 立 刻 飛 奔 到 她 的 宿 舍 ， 而 心 早 為 埔 里 的 家 人 、 親 友 ， 懸 在 斷 崖 的 邊 際 ， 搖 搖 欲 墜 。 等 候 著 天 亮 ， 月 娘 的 蓮 步 輕 移 ， 讓 我 們 心 中 的 恐 懼 之 火 ， 更 熾 熱 、 急 速 地 燃 燒 ； 天 微 亮 ， 我 們 即 乘 著 統 聯 奔 赴 臺 中 ， 車 速 的 緩 慢 ， 讓 我 恨 不 得 搶 上 駕 駛 座 ； 但 我 們 卻 什 麼 也 不 能 做 ， 在 位 子 上 ， 緊 握 著 彼 此 的 手 ， 加 油 、 安 慰 。 然 耳 際 傳 來 災 情 的 報 導 ， 我 忍 了 一 夜 的 淚 ， 流 了 下 來 。 這 是 怎 麼 一 回 事 啊 ！ 昨 晚 才 打 電 話 請 媽 叫 我 起 床 上 第 一 堂 的 課 ， 我 卻 為 了 她 夜 半 未 眠 ； 那 天 到 玄 家 的 途 中 ， 見 明 月 半 圓 ， 還 興 奮 地 告 訴 他 ： 等 待 月 圓 ， 我 就 能 回 家 了 。 他 笑 我 像 灰 姑 娘 。

如 今 ， 全 變 了 樣 。

到 臺 中 向 朋 友 借 了 車 ， 先 到 臺 中 的 家 確 定 妹 妹 們 的 安 全 ， 但 貝 竟 然 早 在 星 期 一 就 回 到 埔 里 了 ， 後 來 我 和 君 一 起 到 市 區 ， 問 往 來 臺 中 — — 埔 里 的 小 巴 士 司 機 們 ， 所 有 的 消 息 全 是 道 路 中 斷 。 我 不 信 。 我 生 長 在 那 片 土 地 上 ， 我 是 了 解 那 片 土 地 的 ， 我 一 定 可 以 回 去 。 君 說 我 太 衝 動 了 ， 要 我 留 在 臺 中 等 消 息 或 想 安 全 的 方 法 。 別 開 玩 笑 了 ， 我 拋 下 淡 水 的 一 切 ， 為 的 就 是 回 埔 里 ， 等 消 息 ， 如 今 通 訊 全 部 中 斷 何 時 能 有 消 息 ？ 漂 泊 異 鄉 遊 子 的 心 ， 怎 堪 時 間 等 待 的 煎 熬 ？ 沒 有 什 麼 安 全 的 方 法 ， 唯 一 的 方 法 就 是 走 ， 和 滇 心 中 早 有 了 最 壞 的 打 算 ， 用 走 的 也 要 走 回 去 。 君 放 棄 了 。 我 和 滇 以 八 十 以 上 的 車 速 飆 上 中 投 公 路 ， 心 中 吶 喊 著 ： 不 夠 快 ， 不 夠 快 ， 我 想 要 有 一 雙 翅 膀 。

行 經 草 屯 ， 部 分 道 路 封 閉 ， 也 有 樓 房 倒 塌 ， 其 實 也 好 想 繞 到 中 興 新 村 去 看 看 ， 看 看 我 心 裡 念 的 母 校 ； 但 是 ， 時 間 已 是 分 分 秒 秒 地 追 著 我 跑 了 。 草 屯 鎮 公 所 前 的 道 路 是 一 片 慘 不 忍 睹 ， 可 能 剛 好 位 於 斷 層 線 上 吧 ！ 竟 出 現 了 那 麼 大 的 落 差 。 稍 作 休 息 ， 馬 上 再 上 路 。 車 速 八 十 已 是 不 可 能 ， 因 接 下 來 的 路 段 ， 路 面 是 如 此 的 千 瘡 百 孔 ， 凹 凸 不 平 ， 還 有 多 處 斷 層 的 地 方 ， 必 須 滇 先 下 車 才 能 衝 得 上 去 。 經 過 雙 冬 時 ， 我 嚇 呆 了 ， 青 翠 動 人 、 群 峰 聳 立 的 九 九 峰 ， 她 雖 然 依 舊 挺 立 ， 卻 被 強 震 剝 去 了 美 麗 的 外 衣 ， 她 帶 給 我 的 震 撼 ， 是 深 沉 的 。 相 信 滇 也 是 一 樣 ， 聽 到 後 頭 傳 來 她 的 啜 泣 聲 ， 我 緊 握 著 她 的 手 ， 堅 強 一 點 （ 對 她 ， 也 對 自 己 說 ） ， 無 論 如 何 ， 我 們 一 定 會 平 安 回 到 家 ， 只 剩 下 一 半 的 路 程 了 。 然 而 ， 我 卻 無 法 擔 保 我 們 的 家 人 一 定 平 安 啊 ！

一 路 崎 嶇 難 行 ， 多 處 山 崩 或 地 基 下 陷 ， 造 成 許 多 路 段 和 山 洞 變 成 雙 向 通 車 ， 但 所 幸 多 數 狀 況 都 在 我 預 料 中 ， 畢 竟 ， 我 是 在 這 群 山 中 長 大 的 孩 子 。

終 於 ， 回 到 我 的 家 鄉 — — 埔 里 。

進 入 市 區 ， 滇 見 到 北 環 路 的 慘 狀 ， 路 上 我 為 她 做 的 心 理 建 設 ， 馬 上 如 眼 前 一 棟 棟 的 樓 房 ， 全 盤 崩 壞 。 她 哭 喊 著 ： 「 怎 麼 辦 ？ 怎 麼 辦 ？ 」 我 也 慌 了 ， 但 我 不 能 哭 ， 馬 上 轉 到 中 華 路 ， 看 到 中 華 市 場 的 情 況 ， 她 哭 得 更 慘 （ 因 為 滇 的 家 正 好 在 中 華 市 場 和 鎮 公 所 連 線 的 中 間 ） ， 我 也 顧 不 得 安 慰 她 了 。 到 她 家 門 口 ， 一 地 的 碎 磚 不 堪 入 目 ， 她 瘋 狂 拍 打 著 無 情 緊 閉 的 鐵 門 ， 我 趕 緊 問 在 路 旁 的 婦 人 ， 得 知 滇 家 人 的 所 在 ， 馬 上 送 她 過 去 ， 確 定 她 全 家 平 安 ， 我 馬 上 衝 回 家 。 忠 孝 路 幾 乎 每 個 轉 角 的 房 子 都 塌 了 ， 怎 麼 會 這 樣 ？ 怎 麼 會 這 樣 ？ 這 我 一 向 引 以 為 傲 的 家 鄉 ， 變 了 。 原 是 嫵 媚 多 姿 的 青 山 綠 水 ， 如 今 卻 多 了 一 道 道 山 崩 的 痕 跡 ， 就 像 在 我 心 上 劃 下 一 道 道 的 刻 痕 ， 那 種 心 痛 的 感 覺 ， 是 無 法 撫 平 的 。 我 的 淚 泉 湧 而 出 ， 再 也 無 法 假 裝 堅 強 ， 再 也 無 法 抑 制 了 ， 我 懷 疑 ， 雖 是 不 到 五 分 鐘 的 路 程 ， 自 己 真 能 走 完 嗎 ？

家 裡 的 鐵 捲 門 無 力 地 半 垂 著 。

一 轉 頭 ， 突 然 看 到 一 個 人 影 站 在 路 邊 。 真 的 是 她 嗎 ？ 抑 或 ， 只 是 我 的 錯 覺 ？ 我 強 忍 著 哽 咽 的 音 調 ， 輕 輕 地 喊 一 聲 ： 「 貝 。 」 她 一 抬 頭 ， 呆 了 一 下 ， 一 臉 不 敢 置 信 ， 馬 上 是 滿 頰 淚 水 地 衝 向 我 ， 兩 人 相 擁 而 泣 ， 那 恍 如 隔 世 的 感 覺 啊 ！ 她 趕 緊 帶 我 到 家 人 臨 時 的 避 難 處 ， 爺 爺 、 奶 奶 一 見 我 就 老 淚 縱 橫 ； 媽 一 聽 到 我 的 聲 音 ， 搖 搖 欲 墜 地 走 下 車 ， 將 我 擁 得 緊 緊 的 ， 母 女 倆 哭 成 一 團 ， 她 竟 還 擔 心 我 早 上 會 來 不 及 上 第 一 堂 課 ， 更 怕 我 住 的 「 貧 民 窟 」 會 倒 塌 ， 傻 媽 媽 ； 一 向 堅 強 的 爸 爸 ， 剛 從 家 裡 搬 一 些 東 西 出 來 ， 我 看 到 他 因 強 力 忍 住 淚 水 而 扭 曲 的 臉 ， 我 不 捨 地 抱 住 他 痛 哭 ； 哥 哥 呢 ？ 哥 哥 呢 ？ 在 家 裡 搬 東 西 。 我 馬 上 跑 進 去 ， 他 不 習 慣 地 摟 著 我 ， 安 慰 我 說 ： 「 平 安 就 好 。 」 雖 然 我 們 兄 妹 倆 感 情 一 向 不 是 很 好 ， 但 我 為 了 他 的 平 安 脫 困 ， 淚 流 不 止 。

我 堅 持 回 來 的 決 定 是 正 確 的 ， 否 則 大 家 的 心 都 是 兩 頭 懸 啊 ！ 此 次 的 歸 鄉 行 ， 除 了 求 親 友 平 安 ， 就 只 求 ： 無 論 情 勢 如 何 變 化 ， 總 是 全 家 人 在 一 起 。

後 來 我 騎 車 將 埔 里 繞 了 一 圈 ， 到 每 個 親 友 家 看 一 下 ， 為 了 那 份 劫 後 餘 生 的 感 動 ， 我 們 緊 緊 地 擁 抱 著 。 確 定 大 家 都 平 安 無 事 ， 我 心 中 那 塊 懸 在 斷 崖 邊 的 石 頭 ， 終 於 確 定 不 會 掉 下 去 了 。

沒 有 燈 光 的 時 空 ， 夜 晚 來 得 特 別 早 ， 而 山 中 的 夜 ， 更 是 不 留 情 地 透 著 寒 意 。

在 箱 型 車 中 ， 和 貝 共 擁 著 一 張 薄 衾 ， 聽 她 細 細 訴 說 整 個 逃 生 的 過 程 ， 我 的 心 ， 是 一 陣 一 陣 地 疼 ， 萬 般 的 不 捨 啊 ！ 多 日 不 曾 安 眠 的 我 ， 即 使 在 車 上 不 好 睡 ， 終 於 還 是 抵 擋 不 住 周 公 的 召 喚 ， 沉 沉 地 睡 著 了 。

不 知 睡 了 多 久 ， 楊 阿 姨 來 叫 我 們 去 鎮 公 所 領 補 給 品 ， 我 還 迷 迷 糊 糊 、 睡 眼 惺 忪 ， 就 和 貝 一 起 去 了 。 鎮 公 所 前 搭 的 臨 時 救 難 指 揮 中 心 是 一 片 的 人 聲 鼎 沸 ， 依 序 拿 了 些 礦 泉 水 ， 要 貝 先 在 車 上 等 我 ， 我 再 去 拿 ； 突 然 有 位 先 生 塞 了 一 大 袋 的 麵 包 給 我 ， 我 嚇 了 一 跳 ， 趕 快 跑 回 停 車 處 ， 才 知 ， 那 位 先 生 竟 搬 了 一 大 箱 的 礦 泉 水 和 一 堆 餅 乾 給 貝 ， 還 問 我 們 有 沒 有 要 回 臺 北 ， 可 以 載 我 們 一 起 回 去 ， 我 和 貝 都 感 動 地 哭 了 ， 只 請 他 回 到 臺 北 後 幫 我 們 撥 電 話 向 幾 位 親 友 報 平 安 。 激 動 之 餘 ， 竟 忘 了 問 那 位 先 生 的 姓 名 ， 我 們 懊 惱 不 已 ， 或 許 以 後 也 沒 機 會 報 答 他 的 恩 情 了 ， 但 我 們 在 心 中 默 許 ， 要 將 他 給 我 們 的 這 一 份 溫 情 ， 再 分 送 出 去 ， 即 使 是 很 微 薄 的 力 量 ， 也 要 努 力 放 送 ， 去 感 染 更 多 人 ， 讓 大 家 有 勇 氣 再 站 起 來 ， 重 建 我 們 美 麗 的 家 園 。

感 謝 天 ， 讓 我 們 全 家 人 在 此 次 震 災 後 能 平 安 地 聚 在 一 起 ， 有 一 間 小 鐵 皮 屋 可 以 住 ， 還 有 清 澈 的 山 泉 水 可 以 使 用 ， 我 們 已 經 很 滿 足 了 。

有 人 說 ： 「 能 活 著 ， 就 是 一 種 幸 福 。 」 所 以 我 要 當 一 個 快 樂 的 難 民 ， 拋 卻 不 必 要 的 哀 傷 ， 振 作 起 來 ， 盡 力 去 散 發 我 的 光 與 熱 ， 溫 暖 我 身 邊 的 人 們 ； 用 盡 我 每 一 份 心 力 ， 珍 惜 每 一 個 今 天 ； 勇 於 表 達 自 己 的 每 一 份 情 感 與 心 意 ， 無 愧 於 人 ， 無 愧 於 我 ， 努 力 地 「 活 在 當 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