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 天 下 的 媽 媽 都 是 一 樣 的 ？ 原 先 我 只 知 道 自 己 的 行 徑 常 與 同 儕 有 所 差 異 ， 並 沒 想 到 這 和 我 有 個 與 眾 不 同 的 媽 可 能 有 關 ， 畢 竟 家 裡 就 只 有 一 個 媽 呀 ， 跟 什 麼 比 較 ？ 後 來 和 朋 友 聊 些 家 居 瑣 事 時 ， 從 他 們 驚 奇 不 已 的 羨 慕 口 吻 中 ， 我 才 知 道 ， 可 不 是 每 個 人 的 媽 都 這 麼 有 愛 的 天 才 。
從 小 我 就 是 個 不 斷 惹 麻 煩 的 女 兒 ， 雖 然 人 人 羨 慕 我 們 母 女 情 深 ， 但 根 據 我 媽 的 坦 承 ， 她 有 無 數 次 想 把 我 「 掐 死 」 的 衝 動 ， 父 親 有 陣 子 出 遠 門 ， 母 親 寫 給 他 的 家 書 中 有 這 樣 的 訴 苦 ： 「 如 果 有 一 個 正 在 成 長 的 東 西 是 既 新 又 壞 的 話 ， 那 就 是 我 們 的 丫 頭 吧 ？ 」 媽 咪 告 訴 爹 地 說 ， 自 己 從 沒 想 到 養 小 孩 最 大 的 收 穫 就 是 「 培 養 耐 心 」 ， 「 你 知 道 嗎 ？ 瘋 狂 是 可 以 遺 傳 的 ， 每 個 人 都 可 以 從 自 己 的 小 孩 身 上 得 到 。 」
儘 管 如 此 ， 記 憶 中 卻 少 見 母 親 對 我 們 疾 言 厲 色 ， 她 基 本 上 挺 反 對 以 暴 制 暴 的 ， 影 響 所 及 就 是 從 小 到 大 ， 我 和 妹 妹 只 打 過 一 次 架 之 外 ， 就 再 也 不 敢 了 。 為 什 麼 呢 ？ 還 記 得 是 在 唸 托 兒 所 的 時 候 ， 有 次 不 知 為 啥 兩 姐 妹 大 打 出 手 ， 引 來 母 親 的 關 切 後 打 得 更 是 難 分 難 捨 ， 卻 只 見 母 親 泡 了 兩 杯 牛 奶 ， 拉 把 椅 子 就 坐 下 來 觀 戰 ， 我 和 妹 妹 雖 可 感 受 到 媽 媽 灼 熱 的 目 光 ， 卻 未 聽 到 她 發 一 言 ， 沉 默 的 恐 怖 一 時 如 烏 雲 罩 頂 ， 我 們 的 手 腳 就 在 不 斷 側 眼 偷 瞄 媽 媽 反 應 的 同 時 ， 不 知 不 覺 地 由 慢 動 作 直 到 停 止 不 動 ， 然 後 又 不 能 服 輸 地 怒 目 相 視 。 這 時 ， 媽 媽 說 話 了 ， 「 辛 苦 了 ， 妳 們 兩 個 都 累 了 吧 ？ 先 喝 杯 牛 奶 ， 待 會 兒 再 打 好 嗎 ？ 」
到 現 在 我 和 妹 妹 想 起 來 都 還 覺 得 可 怕 ， 自 此 之 後 也 摒 棄 了 武 力 相 向 ， 也 從 不 為 物 質 所 需 吵 鬧 ， 反 而 是 較 常 展 開 形 而 上 的 思 想 論 戰 。 對 於 這 點 ， 媽 咪 也 自 有 四 兩 撥 千 金 的 應 付 方 法 。 有 一 次 兩 姐 妹 一 邊 幫 忙 著 煮 菜 的 媽 咪 洗 米 揀 菜 ， 一 邊 為 了 愛 情 和 麵 包 對 人 生 來 說 孰 重 孰 輕 的 問 題 爭 辯 起 來 ， 最 後 強 請 沒 被 油 煙 嗆 死 卻 快 被 我 們 煩 死 的 媽 咪 發 言 ， 只 見 她 接 過 洗 好 的 空 心 菜 ， 若 有 其 事 地 問 ， 「 等 一 下 我 要 炒 的 這 盤 青 菜 ， 妳 們 說 是 不 要 放 油 好 呢 ？ 還 是 不 要 放 鹽 好 ？ 」
外 婆 在 母 親 十 五 歲 時 就 去 世 了 ， 相 較 於 大 哥 因 是 獨 子 而 佔 盡 家 中 優 勢 ， 身 為 長 女 的 母 親 卻 得 擔 起 照 顧 一 家 老 小 的 工 作 。 每 次 回 到 故 鄉 鹿 港 ， 她 總 領 著 我 們 去 看 當 年 家 裡 擺 麵 攤 的 街 道 ， 還 有 那 條 如 今 已 不 復 見 的 河 流 遺 址 ， 遭 逢 家 變 後 的 她 總 要 扛 著 全 家 八 口 又 油 又 膩 的 衣 服 ， 在 河 邊 又 搓 又 揉 上 大 半 天 。 說 起 這 些 陳 年 往 事 時 ， 我 們 從 媽 咪 臉 上 看 不 出 絲 毫 怨 悔 ， 當 年 有 什 麼 苦 ， 別 讓 下 一 代 再 受 就 是 。 很 多 人 以 為 我 爸 媽 隔 了 八 年 後 才 生 下 一 個 兒 子 ， 家 中 多 少 要 重 男 輕 女 的 ， 殊 不 知 小 弟 完 全 是 結 紮 手 術 失 敗 下 的 意 外 產 品 ， 地 位 完 全 不 能 等 同 於 大 姊 二 姊 。 媽 咪 若 有 什 麼 和 人 爭 論 的 時 候 ， 最 常 開 口 的 第 一 句 話 大 概 都 是 ： 「 女 孩 子 又 怎 麼 樣 ？ 」
不 過 媽 咪 還 是 難 逃 傳 統 地 對 女 兒 有 點 兒 理 想 ： 要 端 莊 ， 要 能 懂 事 解 語 ， 要 打 扮 得 漂 漂 亮 亮 。 朋 友 們 對 我 的 衣 服 之 多 變 皆 有 目 共 賭 ， 不 明 究 理 者 會 以 為 我 奢 侈 無 度 ， 怎 知 我 本 身 幾 乎 不 曾 為 自 己 置 裝 ， 為 了 衣 櫃 佔 據 了 書 櫃 的 空 間 ， 還 要 不 時 地 向 喜 歡 把 我 當 作 櫥 窗 模 特 兒 試 驗 的 媽 咪 宣 戰 一 番 ： 「 我 的 衣 服 可 以 穿 到 二 十 一 世 紀 末 了 ！ 」 她 依 然 如 故 且 樂 在 其 中 。 朋 友 們 都 欣 羨 我 有 這 麼 好 的 媽 ， 還 有 人 問 ： 「 妳 媽 還 缺 不 缺 女 兒 ？ 」 我 完 全 不 能 找 誰 訴 苦 ， 否 則 就 會 被 指 為 是 身 在 福 中 不 知 福 ， 但 到 底 不 知 民 間 疾 苦 的 是 誰 啊 ？ 「 哪 有 像 妳 這 種 媽 ？ 」 我 抗 議 ； 「 哪 有 像 妳 這 種 女 兒 ？ 」 她 答 。
我 很 少 向 媽 咪 要 什 麼 ， 就 因 為 知 道 只 要 一 開 口 ， 無 論 有 什 麼 困 難 她 也 會 盡 力 遵 辦 。 仔 細 想 起 來 ， 買 東 西 還 真 是 媽 咪 在 管 得 到 我 的 事 情 當 中 ， 唯 一 有 主 控 權 的 一 項 。 並 不 能 全 怪 我 桀 驁 不 馴 ， 大 半 也 因 為 父 母 從 小 就 讓 我 們 自 己 決 定 自 己 的 事 ， 自 己 起 床 ， 自 己 去 上 學 ， 自 己 回 家 ， 自 己 寫 功 課 ......
念 國 二 時 的 某 一 天 我 自 己 決 定 蹺 課 了 ， 把 書 包 衣 鞋 和 自 己 藏 在 大 衣 櫃 裡 ， 打 算 等 誤 以 為 我 已 經 出 門 的 爸 媽 去 上 班 後 ， 再 出 來 霸 佔 整 個 家 。 好 死 不 死 的 是 ， 那 天 早 上 為 了 幫 媽 媽 找 空 衣 架 ， 很 少 到 我 房 間 的 爸 爸 居 然 打 開 了 衣 櫃 的 門 ！ ！ ！ 我 的 呼 吸 和 血 液 都 凝 住 了 ！ ！ ！ 但 不 一 會 兒 門 又 關 上 了 。 我 在 家 度 過 了 提 心 吊 膽 之 最 長 的 一 日 ， 爸 媽 回 來 後 仍 是 如 常 地 溜 狗 的 溜 狗 ， 炒 菜 的 炒 菜 。
難 道 什 麼 事 都 沒 發 生 嗎 ？ 若 是 你 在 我 家 長 大 ， 就 會 知 道 當 然 不 可 能 。 吃 晚 餐 時 媽 媽 說 話 了 ： 「 丫 頭 ， 早 上 妳 爹 地 說 ， 在 衣 櫃 裡 發 現 一 個 和 妳 一 模 一 樣 的 玩 偶 ， 我 忙 著 趕 去 上 班 ， 下 了 班 也 還 沒 時 間 去 看 ， 那 是 妳 買 的 嗎 ？ 」 受 死 的 時 刻 終 於 來 臨 ， 「 那 是 我 。 」 我 乖 乖 地 把 頭 伸 進 斷 頭 臺 。 「 哦 ？ 」 媽 咪 把 我 最 愛 吃 的 鳳 梨 蝦 仁 夾 進 我 碗 裡 ， 然 後 問 ： 「 那 明 天 妳 要 去 衣 櫃 呢 ？ 還 是 會 去 學 校 ？ 」 如 果 是 你 換 作 我 ， 會 選 擇 身 首 異 處 呢 ？ 還 是 全 身 而 退 ？
朋 友 常 因 我 是 完 美 主 義 的 行 動 派 而 頗 感 壓 力 ， 殊 不 知 對 我 媽 咪 來 說 ， 才 真 是 只 要 肯 做 ， 就 沒 有 什 麼 事 是 解 決 不 了 的 。 如 果 以 為 她 陳 義 過 高 ， 未 免 又 錯 怪 了 她 。 「 世 界 上 所 有 的 問 題 在 剛 開 始 的 時 候 都 是 可 以 解 決 的 ， 」 她 說 。 「 如 果 錯 過 了 解 決 的 時 機 呢 ？ 」 我 問 。 「 那 可 以 降 低 本 來 的 標 準 啊 ！ 」 她 不 只 回 答 ， 還 身 體 力 行 在 對 我 們 的 教 育 上 。
知 道 我 是 因 為 數 學 不 好 而 不 想 上 課 後 ， 一 向 怕 小 孩 被 補 習 班 壓 得 變 形 的 媽 咪 ， 也 只 得 問 我 有 無 補 習 的 意 願 ， 到 補 習 班 試 聽 之 後 的 我 給 了 她 否 定 的 答 案 ， 她 就 找 了 爹 地 去 和 老 師 商 量 ， 結 果 六 十 分 是 別 人 的 及 格 下 線 ， 卻 成 了 我 在 數 學 科 的 滿 分 標 準 ， 也 就 是 說 ， 只 要 我 考 三 十 六 分 ， 老 師 就 會 把 成 績 換 算 成 六 十 分 ， 雖 然 覺 得 很 自 欺 欺 人 ， 因 為 我 還 是 會 再 把 它 換 算 回 來 啊 ！ 但 至 少 在 表 面 分 數 上 是 較 容 易 過 關 了 。 為 了 怕 我 彆 扭 ， 媽 媽 花 了 一 晚 列 舉 我 在 其 他 科 目 上 的 優 秀 成 績 ， 向 我 證 明 我 不 是 個 笨 蛋 ， 最 後 她 告 訴 我 ， 「 至 於 數 學 嘛 ！ 我 們 可 以 不 懂 它 ， 但 是 不 必 怕 它 ， 也 不 必 討 厭 它 ， 反 而 要 尊 重 數 學 和 懂 它 的 人 對 不 對 ？ 說 不 定 我 們 以 後 會 改 變 對 數 學 的 感 覺 ， 也 有 很 多 地 方 需 要 它 的 幫 忙 哦 ！ 」 然 而 還 有 許 多 事 情 也 不 是 換 個 標 準 就 能 解 決 的 ， 我 再 問 。 「 那 就 換 個 心 情 或 角 度 來 看 啊 ！ 」 媽 媽 說 ， 「 無 能 為 力 時 ， 面 對 就 是 解 決 的 方 法 ， 而 且 你 還 可 以 選 擇 笑 臉 面 對 或 是 哭 泣 面 對 呢 ！ 」 雖 然 我 選 擇 的 面 對 方 式 通 常 都 是 後 者 ， 媽 咪 還 是 覺 得 沒 什 麼 不 好 ， 因 為 小 孩 子 長 大 後 自 然 就 有 很 多 煩 惱 讓 他 笑 不 出 來 的 。
「 媽 媽 什 麼 時 候 發 現 我 長 大 了 呢 ？ 」 我 問 。 「 妳 當 過 小 孩 嗎 ？ 」 媽 咪 反 問 ， 裝 模 作 樣 的 時 候 真 令 人 發 噱 ， 變 成 個 大 小 孩 ， 但 她 還 是 會 適 時 地 回 到 為 人 母 的 角 色 ， 認 真 地 回 答 我 的 每 一 個 問 題 ： 「 起 初 妳 開 始 問 有 答 案 的 問 題 時 ， 我 想 妳 已 經 長 大 了 ， 後 來 妳 開 始 問 沒 有 答 案 的 問 題 ， 我 又 驚 覺 這 才 真 是 長 大 了 ， 現 在 看 妳 自 己 解 決 問 題 ， 又 越 來 越 少 來 問 問 題 了 ， 我 才 知 道 ， 如 果 妳 不 要 長 大 有 多 好 ！ 」
記 得 有 一 次 我 請 媽 咪 第 二 天 叫 我 起 床 ， 時 間 到 了 卻 又 爬 不 起 來 ， 媽 咪 打 開 錄 音 機 ， 讓 「 小 美 人 魚 」 的 電 影 音 樂 在 房 裡 流 淚 ， 然 後 坐 在 床 沿 對 我 說 ， 「 美 人 魚 公 主 啊 ！ 我 已 經 把 雙 腳 生 給 妳 了 ， 為 什 麼 妳 還 不 上 岸 呢 ？ 再 晚 王 子 就 愛 上 別 人 了 。 」 是 的 ， 我 終 究 上 了 岸 ， 卻 總 是 一 步 一 回 顧 ， 只 因 為 您 是 那 片 生 我 育 我 的 大 海 啊 ， 媽 媽 ！ 我 在 您 懷 中 悠 游 自 在 ， 而 岸 邊 即 有 險 灘 ， 看 得 見 陽 光 的 地 方 就 會 有 狂 風 暴 雨 ， 我 只 怕 一 旦 上 岸 就 忘 了 怎 麼 游 泳 ， 再 投 向 您 時 ， 除 了 以 身 碎 裂 的 淚 珠 之 外 ， 恐 怕 就 無 以 為 報 了 。
今 天 回 家 宣 佈 要 寫 一 篇 關 於 媽 咪 的 文 章 後 ， 老 爸 就 說 我 偏 心 所 以 抗 議 聲 不 斷 ， 媽 咪 則 寫 了 一 張 紙 條 給 我 ， 表 明 她 一 貫 絕 不 干 涉 的 干 涉 立 場 ， 我 把 它 抄 錄 下 來 作 為 這 篇 文 章 的 尾 聲 ：
準 備 要 大 義 滅 親 的 丫 頭 ： 拜 託 妳 在 下 筆 時 切 記 「 家 醜 不 可 外 揚 」 的 大 方 向 ， 細 節 嘛 ， 請 不 要 寫 得 太 像 我 ， 以 免 我 不 敢 承 認 自 己 是 妳 媽 ， 也 不 能 寫 得 不 像 ， 否 則 我 只 好 否 認 妳 是 我 女 兒 了 。 至 於 妳 爹 地 的 牢 騷 ， 我 們 可 以 如 往 常 一 樣 先 不 要 理 他 ， 父 親 節 時 妳 再 寫 篇 文 章 補 償 他 就 是 ， 題 目 我 已 經 替 妳 想 好 了 ， 就 叫 做 「 瘋 狂 老 爹 怪 女 兒 」 如 何 ？
準 備 好 從 容 就 義 的 媽 咪 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