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天 要 求 一 個 剛 足 週 歲 的 嬰 孩 ， 殘 忍 的 去 面 對 雙 目 失 明 、 小 兒 麻 痹 的 及 右 手 肢 殘 的 事 實 ， 「 連 中 三 元 」 的 不 堪 開 始 了 他 的 「 命 運 交 響 曲 」 … …

暮色 中 的 水 源 街 ， 向 來 是 淡 江 大 學 一 個 高 密 度 的 人 潮 、 車 潮 據 點 ， 特 別 是 其 中 一 段 巷 弄 ， 景 況 之 逼 仄 ， 在 林 立 的 餐 飲 店 、 電 玩 、 泡 沫 紅 茶 店 的 重 簷 之 下 ， 構 成 了 為 人 詬 病 的 「 墮 落 街 」 ， 然 而 這 畢 竟 是 一 個 淡 江 大 學 生 態 的 縮 影 ， 所 以 倒 也 見 怪 不 怪 了 ！

尤 榮 坤 先 生 的 音 樂 工 作 室 （ 也 是 他 的 起 居 生 活 室 ） ， 在 這 樣 一 個 喧 鬧 的 時 空 位 址 中 ， 宛 若 是 水 源 街 暗 巷 裡 的 一 盞 燈 。 他 點 燈 ， 是 為 了 別 人 方 便 ， 好 讓 來 訪 的 朋 友 知 道 他 在 家 ， 可 以 拾 級 而 上 。

在 他 那 並 不 寬 裕 的 小 房 裡 ， 堆 滿 了 許 多 家 當 ： 樂 器 、 音 響 設 備 、 歡 迎 點 唱 的 小 看 板 、 幾 箱 正 待 出 貨 的 音 樂 專 輯 ， 還 有 井 然 有 序 的 音 樂 文 獻 資 料 ， 構 成 他 的 「 樂 庫 」 。 點 著 了 燈 ， 也 是 便 於 朋 友 進 了 房 裡 ， 好 從 容 找 塊 坐 定 處 ， 暫 且 錯 開 墮 落 街 裡 24小 時 裡 始 終 充 斥 的 廢 氣 、 噪 音 及 絮 聒 不 絕 的 人 聲 。

壹 、 命 運 的 悲 歡 交 響 曲

民 國 46年 出 生 於 彰 化 和 美 的 尤 榮 坤 ， 他 的 故 事 多 少 帶 點 窘 促 的 基 調 ， 上 天 要 求 一 個 剛 足 週 歲 的 嬰 孩 ， 殘 忍 的 去 面 對 雙 目 失 明 、 小 兒 麻 痹 的 及 右 手 肢 殘 的 事 實 ， 「 連 中 三 元 」 的 不 堪 開 始 了 他 的 「 命 運 交 響 曲 」 。

由 於 眼 盲 與 行 動 不 便 的 緣 故 ， 他 的 童 年 並 無 多 彩 多 姿 的 回 憶 ， 唯 一 陪 著 他 的 玩 伴 ， 正 是 啟 蒙 他 音 樂 的 「 會 發 出 聲 音 的 盒 子 — — 收 音 機 」 。 音 樂 由 是 豐 厚 了 他 的 生 命 歷 程 ， 再 也 相 即 不 離 了 ！

貳 、 會 發 出 聲 音 的 盒 子

尤 榮 坤 六 歲 的 時 候 ， 父 親 帶 他 去 一 位 同 窗 好 友 的 鐘 錶 店 裡 ， 他 旋 即 被 屋 裡 傳 來 悠 揚 的 樂 音 所 吸 引 ， 癡 迷 的 黏 膩 在 這 個 「 會 發 出 聲 音 的 箱 子 ─ ─ 收 音 機 」 上 ， 並 且 向 父 親 吵 著 要 買 ， 無 論 父 親 如 何 哄 騙 勸 阻 、 軟 硬 兼 施 ， 他 仍 守 著 那 臺 收 音 機 而 不 肯 回 家 。 之 後 ， 父 親 知 道 鐘 錶 店 的 收 音 機 十 分 吸 引 尤 榮 坤 ， 就 常 常 帶 他 去 店 裡 聽 收 音 機 ， 也 感 於 他 的 童 年 有 著 異 於 常 人 的 苦 楚 ， 於 是 不 久 後 ， 就 買 了 一 臺 價 值 一 千 二 百 塊 的 收 音 機 給 他 。

尤 榮 坤 對 家 裡 的 第 一 臺 收 音 機 產 生 莫 大 的 興 趣 及 好 奇 ， 剛 買 回 來 那 幾 天 ， 在 好 奇 心 的 驅 動 之 下 ， 對 這 「 會 發 出 聲 音 的 箱 子 」 先 是 保 持 距 離 ， 甚 至 還 懷 疑 箱 子 裡 是 不 是 藏 著 人 。 幾 日 小 心 翼 翼 地 摸 索 下 來 ， 他 和 收 音 機 儼 然 成 為 莫 逆 之 交 。 尤 榮 坤 的 母 親 回 想 起 這 段 印 象 深 刻 的 記 憶 說 道 ： 「 他 簡 直 和 收 音 機 好 到 天 天 都 抱 在 一 起 呢 ！ 」 而 那 時 電 臺 播 放 的 正 是 啟 蒙 尤 榮 坤 臺 語 歌 謠 生 命 的 「 翡 翠 時 期 」 — — 文 夏 和 洪 一 峰 的 歌 曲 。 對 他 而 言 ， 命 與 音 樂 的 彼 此 消 長 ， 彷 彿 已 悄 然 地 藉 此 埋 下 不 解 之 緣 。

幾 年 後 ， 父 親 以 四 百 塊 賣 掉 尤 榮 坤 最 心 愛 的 收 音 機 給 收 購 舊 電 器 的 商 人 ， 而 買 了 當 時 正 流 行 的 新 唱 盤 。 這 段 變 化 ， 至 今 想 來 ， 他 仍 有 著 許 多 感 念 ： 「 雖 然 收 音 機 離 開 了 我 ， 但 對 陪 伴 我 度 過 這 一 段 孤 單 童 年 的 收 音 機 至 今 仍 念 念 不 忘 ， 若 沒 有 它 ， 或 許 我 今 天 會 成 為 替 人 按 摩 的 盲 人 呢 ！ 」 。 某 日 午 后 ， 尤 榮 坤 被 和 美 老 家 隔 壁 的 剃 頭 店 的 樂 音 所 吸 引 ， 仔 細 一 問 才 知 正 是 他 思 思 念 念 的 老 朋 友 ， 於 是 關 心 的 向 頭 家 詢 問 ： 和 誰 買 了 這 臺 收 音 機 ？ 買 了 多 少 錢 ？ 之 後 才 與 這 「 內 心 仍 在 ， 而 外 表 已 改 頭 換 面 」 的 老 朋 友 相 認 。 現 在 的 尤 榮 坤 很 難 描 繪 當 時 久 別 重 逢 的 內 心 激 動 ， 而 在 他 回 想 的 神 情 及 說 話 聲 調 中 ， 許 多 珍 視 的 人 、 事 、 景 、 物 ， 似 乎 也 都 會 有 著 起 承 轉 合 的 戲 劇 性 歷 程 ， 而 且 他 在 日 后 所 以 能 夠 深 諳 許 多 歌 曲 背 後 的 故 事 ， 以 及 細 膩 之 處 ， 未 始 不 是 一 番 生 活 的 況 味 ！

參 、 扛 一 口 棺 材 的 鋼 琴

尤 榮 坤 並 沒 有 經 過 學 院 式 的 科 班 洗 禮 ， 一 路 行 來 完 全 靠 自 己 摸 索 。 小 學 二 年 級 時 ， 他 初 聞 風 琴 的 樂 音 ， 於 是 對 這 個 用 腳 踩 就 能 發 出 美 妙 聲 音 的 樂 器 ， 感 到 十 分 的 好 奇 及 百 思 不 解 。 直 到 小 學 四 年 級 時 ， 恰 巧 有 一 位 同 學 正 在 彈 著 風 琴 ， 當 時 彈 的 曲 子 是 「 兩 隻 老 虎 」 ， 經 過 這 位 同 學 的 啟 發 ， 他 在 風 琴 鍵 盤 上 的 一 番 觸 動 ， 沒 想 到 就 此 開 展 了 他 的 人 生 音 樂 史 。 隔 年 ， 尤 榮 坤 非 常 努 力 的 苦 練 風 琴 ， 後 來 校 長 特 別 請 他 加 入 樂 隊 擔 任 國 旗 歌 的 伴 奏 ， 也 在 此 時 才 有 機 會 得 到 音 樂 老 師 的 指 導 ， 雖 然 只 有 教 他 一 個 和 弦 ， 但 後 來 在 他 自 己 領 悟 下 ， 而 變 化 出 好 幾 個 和 弦 來 。 接 著 自 己 開 始 摸 索 口 琴 ， 巧 妙 地 銜 接 上 他 能 循 序 開 啟 了 許 多 樂 器 、 以 及 樂 種 之 門 。

直 到 初 二 時 ， 父 親 聽 他 彈 奏 出 來 的 旋 律 有 模 有 樣 ， 於 是 決 定 「 偷 買 」 一 臺 鋼 琴 給 他 ， 沒 想 到 卻 引 發 一 場 「 家 庭 風 波 」 ， 勤 儉 的 母 親 無 法 認 同 買 一 臺 有 錢 人 的 奢 侈 品 放 在 家 裡 ， 她 生 氣 的 質 疑 著 「 偷 買 」 鋼 琴 的 父 親 ： 「 你 是 扛 一 口 棺 材 欲 作 啥 ？ 」 這 句 話 激 勵 了 自 尊 心 強 烈 的 他 ， 日 後 益 發 努 力 的 勤 加 練 琴 ， 一 邊 練 習 ， 一 邊 聽 唱 片 記 下 重 點 ， 彈 奏 的 速 度 一 天 天 的 進 步 ， 使 母 親 的 抱 怨 和 牢 騷 逐 漸 的 減 少 。 也 唯 有 在 悠 揚 的 樂 聲 中 ， 他 可 以 堂 皇 地 讓 心 緒 表 露 盡 淨 ， 沒 有 絮 聒 的 人 語 、 俗 見 ， 也 謝 絕 了 命 運 的 舛 變 ， 抑 或 是 人 間 的 蹇 滯 不 良 於 行 。

曾 有 一 次 父 親 的 朋 友 看 到 雙 目 失 明 的 尤 榮 坤 ， 能 夠 彈 出 多 首 流 行 歌 曲 ， 就 邀 請 他 到 家 裡 獻 藝 ， 父 親 的 朋 友 還 邀 請 了 公 司 的 同 事 一 同 前 來 欣 賞 ， 由 於 在 場 女 士 居 多 ， 尤 榮 坤 彈 著 德 國 進 口 的 德 音 佳 鋼 琴 ， 現 場 演 奏 起 「 往 事 只 能 回 味 」 、 「 媽 媽 請 妳 也 保 重 」 等 當 時 正 走 紅 的 歌 曲 。 長 大 後 的 尤 榮 坤 回 頭 問 起 這 檔 事 的 時 候 ， 母 親 矢 口 否 認 地 說 「 哪 裡 有 這 回 事 ， 學 鋼 琴 很 好 啊 ！ 」 他 說 完 這 一 段 故 事 時 ， 自 己 不 禁 開 懷 地 笑 了 起 來 。

肆 、 長 廊 的 迴 音

因 著 參 加 全 國 盲 生 特 殊 甄 試 ， 尤 榮 坤 於 一 九 七 九 年 順 利 進 入 淡 江 大 學 歷 史 系 就 讀 。 上 了 大 學 後 ， 由 於 環 境 不 熟 悉 及 行 動 不 便 的 因 素 ， 除 了 功 課 上 的 研 讀 他 大 部 分 的 時 間 花 在 活 動 中 心 練 琴 上 ， 「 如 果 我 是 天 才 型 的 人 ， 就 不 需 要 這 樣 練 ！ 」 一 般 人 認 為 ： 盲 人 的 音 樂 天 份 特 別 高 ， 啞 巴 的 美 術 天 份 特 別 強 ， 萬 一 你 是 例 外 呢 ？ 而 尤 榮 坤 偏 偏 是 那 例 外 。 天 生 資 質 較 魯 鈍 ， 面 對 社 會 既 定 的 價 值 觀 ， 他 益 發 的 辛 苦 不 堪 ， 尤 其 是 常 將 他 和 精 通 古 典 及 現 代 音 樂 的 「 全 方 位 盲 人 樂 團 」 作 比 較 ， 於 是 他 開 始 捫 心 自 問 、 自 我 反 省 ， 其 實 他 們 從 小 有 計 劃 地 接 受 全 套 的 音 樂 培 植 ， 換 算 這 些 他 都 沒 有 的 先 天 條 件 ， 而 能 表 現 今 天 這 樣 成 果 的 尤 榮 坤 ， 才 是 真 正 的 不 簡 單 。 他 在 自 己 的 文 章 裡 寫 道 ： 「 人 類 是 現 實 的 ， 社 會 是 功 利 的 ， 多 數 的 人 只 聽 到 你 演 奏 的 表 現 ， 可 是 又 有 多 少 人 會 關 心 你 學 習 背 景 的 萬 分 艱 辛 呢 ？ 」

當 然 ， 學 習 的 歷 程 裡 也 不 乏 有 趣 味 的 事 件 發 生 ， 他 愉 悅 的 回 憶 著 ： 在 活 動 中 心 時 ， 通 常 琴 房 多 為 鋼 琴 社 的 社 員 所 使 用 ， 而 且 練 琴 時 間 也 需 要 事 先 申 請 排 定 。 尤 榮 坤 只 要 一 有 空 堂 就 跑 去 練 琴 ， 由 於 不 是 社 員 亦 無 申 請 時 段 ， 常 常 就 需 碰 運 氣 。 有 一 次 練 琴 時 ， 一 位 女 同 學 進 來 輕 聲 的 問 道 ： 「 同 學 ， 請 問 這 是 你 的 時 間 嗎 ？ 」 尤 榮 坤 搖 頭 反 問 她 ： 「 不 是 ， 那 請 問 這 是 妳 的 時 間 嗎 ？ 」 原 來 亦 不 是 她 的 練 琴 時 間 ， 後 來 才 知 道 他 倆 都 是 「 偷 渡 客 」 後 ， 倆 人 相 視 而 笑 ， 也 因 此 結 識 了 許 多 熱 愛 音 樂 的 同 好 。 他 的 好 學 與 熱 中 探 索 的 意 志 力 ， 也 在 此 一 人 生 的 黃 金 階 段 中 ， 有 著 「 入 木 三 分 」 的 自 我 刻 劃 ， 音 樂 生 命 的 延 展 ， 也 是 盡 萃 此 期 。 （ 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