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藍天白雲音樂電影路樹長椅高樓車流拼湊的城市佈景中

曾經在日光推波助瀾

我自我的身體悄悄抽離

透過風的俯視

我見了你

初夏、午後。

腥甜的街景，還依然在記憶的口感中殘留。

我和我的腳踏車，在陽光飽和的台北街頭，在停滯不前的車陣縫隙中，平緩、柔順，繞過幾個大彎。我從躺滿車輛的柏油路上緩緩滑過。車窗後的臉孔，不同目的地的男女老幼，複寫著相同的眉頭深鎖。我從幾經翻修的街頭巷尾靜靜騎過。午後微風，將我無心遺忘的舊時片段輕輕吹落。過去與現在的影像，在我眼前重疊、交融，好像在提醒著我，真實人生裡面，還有一個只能憶起，卻永遠無法回得去的故鄉，獨居歲月中。

一種似是而非的鄉愁。

腦海中的回憶，是尖峰時刻的車流。太多往事，在歲月的車陣中停泊。我得讓我自己，在時間的流裡暫時停止一刻鐘。以免，堆積過多的過往片段，成為我生命中難以承受的鄉愁。

輕拉把手，我左轉，上了人行道。午後豔陽篩過行道樹，在我身上曬成一席涼。

這個城市太不流暢，阻礙了過多想要起飛的夢想。夏日歹毒的悶煮、車輛蒸出的體熱，即使身後不斷供應著微風的助跑，我仍覺得被熱騰騰的空氣圍困而寸步難行。其實，摩肩接踵的都市，相對於橫衝直撞的年輕，原本就過於瘦弱嬌小。一株株青黃不接的灰色建築，就快要窒息一般地，將頭探進深藍色天際之中，大口大口喘息，透不過氣。

路口的紅燈閃起，我在一處人行道上的石椅旁停了下來。將單車靠著路樹停放，我則倚著椅背坐了下來。

很喜歡倚著背的感覺，這一路上肩負的曲折蜿蜒，都可以有個分擔重量的居所。大理石質感的座椅放逐我漸漸升高的體溫，冰鎮了我的思緒。眼前的車流，走走停停，紅燈暫停了時序，綠燈亮起，又將停止的時間開啟，如天體運行般的規律。只是我擔心，無所不在的紅燈，會不會阻礙了原本運行順暢的，我的生命？其實，可以不用這麼憂慮的。那關於生命的鄉愁，總可以透過記憶而被重建。怕只怕，這此起彼落的紅燈，會將我那些不為人知的歲月，順水推舟的擋在車陣之中。雖然說，絕大部分的心情，都會在日復一日的粗糙生活中沾染塵埃，而逐漸為人遺忘，但還是有些耽美而敏感的區域，依然像是汽車玻璃上，雨刷刷過的那四分之一圓一樣，永遠亮麗清新。

鮮豔的陽光在市區留下了極大的反差，整座城被染成濃濃的黃色調，正是夏日獨有的口感。我細細品嚐樹梢撒下的柔和日光，和幾陣難得到訪的午後微風。隱約恍惚之間，我心裡有個畫面被觸動。

那是，五年前的夏天，你倚著我的肩。

就像好久以前突然襲來的一盞紅燈，一個停格暫止的畫面，就在記憶裡的綠燈亮起之後，時光再次流動。

你的眼神，在我的記憶裡劃上註腳，貼上標籤。我循著原路，體觸那同樣被悶煮過的夏日午後。略嫌冷清的車流，無所事事的雲朵步過我的領空。你的嘴邊，有一彎擱淺的弧度，一個尚未經過翻譯的笑容。很原始的透露出一爿溫柔和付託。因此，找了一張久居路旁的座椅，我讓你的心情，輕輕倚在我的肩後。

而我，靠著椅背而坐。

一張椅子，停泊了太多泛舊的心事。我總是從這生命的驛站中，去著手整理自己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鄉愁。城市的鄉愁、青春的鄉愁、生命的鄉愁、愛情的鄉愁。只是這一切，怎麼都已經成了往事？接踵而至的長大、一息尚存的年輕，我還以為，我從來不曾覺得遺憾過。直到我的肩頭，少了你長髮的瀉落，我才驚覺，原來，你已經從我的生命中悄悄遠走，躲進鄉愁。

更多時候，我喜歡就這樣拉著你的手，流連在大城市裡的小街道中。我身著醞釀多時的深情，你戴上準備已久的笑容，白雲依偎著藍天，陽光坐擁著大地，而你，久居我的懷中，和記憶中。

當我們在浮光掠影的生活裡，存取與提領記憶風景時，總是不經意地將其重組、修飾、美化，以利日後複習的時候，更多一層溫柔的妝飾，免去投鼠忌器般的傷痛。其實，說穿了，我們只是沒有勇氣去面對那一款款的真相，埋藏在各自內心之中。在成長的甬道上，你也和我一樣，一個人調整腳步，增刪心事。我們擁有著被彼此上鎖的諸般事物，即使我的肩背依然外借予你，我們仍在無意之間，模糊、支解、與關閉。

模糊焦點、支解感情、關閉起自己的心。常常，被封鎖起來的一些什麼，在時光的曝曬下，就這麼脂粉未施、毫無遮掩地晾在眼前。就像是一絲不掛的人，光裸、且露骨。

於是很多時候，我會開始擔心。我們之間，是否交淺言深了？

以為是夠熟悉的，其實內心百般陌生；以為是夠瞭解的，其實仍然不夠深入；以為默契十足，其實依舊充滿扞格；以為沒有距離，其實心中仍築起一道藩籬。一廂情願地認定，很容易就會自彼此的防衛中溢堤；但刻意的保持冷漠，又怕對方嫌你太過矯情做作，不夠真心。

就像那些日子，你多次找不出理由的拒絕、自我身邊無端的缺席、與不知去向的語音留言，沒有原因，我卻從來不敢主動問起。怕是自己太過多心，也怕我心中的疑問句，成為你生活裡無端燎原的火星。我不問，你也不提。我只能從旁人嘴裡，或是偶然聽來的流言誹語中去挖掘片段，拼湊出殘缺的真相。

因而覺得，人與人之間，似乎，真的不應該太熟。不然，生了感情、動了真心，像是下了一場滋潤彼此生命的大雨。一旦想回過頭，卻又放棄不了愛情。而這無端落下的雨，不論下在誰的生命領域中，都會成為另一場擔負不起的沈重。

於是，慢慢地學習自我身邊，稀釋你的身影。漸漸是一個人，上課、蹺課、逛街、看電影。雖然自己依然害怕受困寂寞之中，卻又不知該如何在情感的付出上多所斟酌。給的太多，會成為別人承受不起的濃烈；給的太少，又怕成為別人眼裡吝嗇的富人。所以，只好學著一個人生活。而我，正努力這麼去做。

也許，我比一般人更應該學習適應寂寞。

那麼，當我選擇一個人生活，身旁也就不需要伴隨太多的理由。

我在愛情的飛翔裡，力不從心的跌落。零落的記憶，瑣碎的片段，還塞在我腦海裡的車陣中。我從恍如隔世的混沌裡，千頭萬緒的想起，曾經，自己是多麼不假思索，將身旁的瑣事全數擱下，在你每天必經的街道之前等待，與張望。曾經，自己是如此欲蓋彌彰地期盼一款與你最相近的戀情，在藍天白雲音樂電影路樹長椅高樓車流所拼湊而出的城市布景當中，將自己典當給你，以及愛情。曾經，在日光的推波助瀾之下，我自我的身體悄悄抽離，透過風的俯視，我看見了你，偎在我肩旁時的款款深情。曾經，在滯重的生活裡做無謂的困獸之鬥以後，我都身形狼狽的投靠愛情，而在愛情的圈養中泅泳，卻又讓人不由自主渴望著自愛的束縛中脫離。曾經，我以為難得釋然的想你，才會將你的無端離去沖釋得雲淡風輕，因此，我在你所遺留的淡漠中患得患失，忽落忽起。

曾經，曾經。

曾經，我的生命有了你的調味，一切都變得如此甜美、垂涎欲滴。是我們太過大意，才讓這一切變得焦爛苦澀，霉味四溢。現在才發現，會不會為時已晚了呢？

鄉愁，就是這麼來的吧，自從身旁的你永遠缺席。當我們裁剪時光，縫合記憶，並準備將你從記憶深處刪去，我得在琳瑯滿目的世界屋脊之下，尋找一種適合自己的解藥。讓那些因為你的離去，而被順手帶走的歡愉，不會在遲滯的車流中，被偷偷置換成無可名狀的憂慮。

無論愛情，或者生命。

生活不能永遠順心，於是，遺憾和憂傷陸續登場，馬不停蹄。

至於，沒有你的生活，我該如何繼續？我只能學著適應。

反正在我心裡，你又不曾真的離去。

時常，我以為我失去了。但失去，終究是另一種形式的獲得。

獲得什麼呢？愛來的快，急著走，我卻仍然為之心動。我輕輕閉上眼睛。一直要到很久很久的多年以後，我才會發現，原來，時間是一帖獨特的藥方，敷在感情裁出的傷口上，等到午夜夢迴、事過境遷，才會釀成生命裡絕無僅有的甘甜。

漸漸漸漸，我開始有些懂得。

跨上單車，輕拉把手，我在停滯不前的車陣縫隙中，平緩、柔順，輕輕滑過。下個十字路口該怎麼走，我沒有把握。如果紅燈亮起，我停留，在你和我一起擁有的記憶裡。如果綠燈依舊，我直走，從此不再想你，自生命中將你拭去，隨時隨地。

忘記你，我會在時間的攙扶下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