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宜,一個一百七十七公分,六十五公斤,皮膚細白的大男生;他的朋友說他就像劉嘉玲那樣細白。
「劉嘉玲?誰?」何宜說。
我說:「其實你知道劉嘉玲是誰吧,你只是想嘲笑著你週遭的人,你覺得他們俗,他們不懂你。」
何宜漾出淺淺的酒渦,「我有沒有說過你很懂我?」
「其實我只是心細。」我否定正面回答他的問題,然而懂不懂與心細不細的內在聯繫又如何呢?
我可以看到瀟瀟梅雨將一片杜鵑花的活潑花色刷成慘白而難過;我可以看到蚊子媽媽冒著生命危險努力吸取人類血液以餵飽小小蚊子而不忍心痛下殺手。這全是因為心細。因為心細,所以我注意到了亂紅後顏色的改變;因為心細,所以我了解了蚊子媽媽的使命;因為心細,所以我體會到何宜話後隱藏的意思。沒錯我是心細,也只是心細,而已。
「其實我並不懂你的。」我說。
何宜看著我,笑了笑,「果然。」
「果然什麼?」
「果然是巨蟹座的。」
我笑了笑,「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服膺於權威了。」
「哈哈哈,有趣。」何宜的笑聲很特別,是那種他一笑,別人就會不知不覺拉起嘴角也笑了出來的笑聲;像是放了咒,讓每一個人心甘情願地跟著他笑。「說說看你的想法。」何宜說。
「當你相信星座書的那一套,你不是已經將人劃分成十二種了嗎?我是巨蟹座的,所以我就必須符合巨蟹座的條件。一定要這樣嗎?」
「哈哈哈,沒錯。真理是人定出來的,法規是人想出來的。唉!能不能…能不能有哪一天我們都可以脫離這個已經被制定了的軌道呢?」
忽然害怕恐懼不知所措的感覺,從我的心頭迅速擴散到全身的毛細孔,並且以驚人的平方倍數狠狠地直線飛上去。喔,如果那天真的來了,是不是我跟何宜再也不能悠閑地坐在覺軒聊天?是不是連見面都成了渴望?甚至,是不是連面貌都必須要常常從回憶裡搜尋才不會忘了呢?我突然覺得我非常需要一筒氧氣罐。
我穿著一件粉紅露肩禮服在噴水池前跳舞。一個穿著白色燕尾服的男士翩翩出場,他在我面前君子式的一揖,然後將手放在我的腰上,我們隨著節奏起舞。醒來,早上十點十分。刷牙、洗臉、喝一口水、換衣服、抹防曬乳、畫眉毛、抹護唇膏、拿起手提包、套上尖頭鞋,五分鐘整,鏘鏘鏘,出門赴何宜的約;呼,真趕!
「你•遲•到•了。」何宜穿著一件橘色雜黑白邊大T,一件淺綠色垮褲;符合他的大膽配色哲學。
「我知道。」然後,我告訴何宜我作的夢。
他露出黃金比例的虎牙,「嘿,這可不能解釋你遲到一個多小時的原因。」
「但是你應該可以理解,我必須靠著作夢來釋放我生活上的壓力啊。」這樣把夢拿來當台階下是可以理直氣壯的,因為如果不做那個怪夢,我才不會遲到咧!
「那個男士是誰?」
我看了弗役一眼,「是不是沒跟你說,你會吃不飽睡不好,把梳子當牙刷來刷?」
何宜也看了一下弗役,「你先回去。」待弗役走後,他用力的盯著我的雙眼說:「那個男人是弗役!」
我張大眼睛;何宜真的很精。
我跟弗役不常私下聊天。印象最深是有一次他生日,我寄了張卡片祝賀他千秋當個老妖怪。他有回信給我,他說話相當客氣相當理性,他說:「……學問像是印章,它蓋在你人生的支票上,到時候就可以提領你人生的支票,你人生的支票越多,越能左右逢源。……」雖然他信裡上下文句連接得不怎麼妥當,可是我還是相當感謝他送我的人生哲理;他除了是一個好大哥,也一直是一個好司機、好廚師。
何宜緩緩起身,他走到櫃檯付了帳,自己叫計程車走了。
我呆坐在咖啡廳,腦袋脹脹的,像是擠進一點點思考都會將腦漿溢出來。
後來,弗役來了,他說是何宜少爺叫他來接我回宿舍。
咖啡廳放著貝多芬的音樂,那是我最愛聽的一首──月光奏鳴曲。我想起貝多芬趕回去旅館的那一幕。
那一天下著豪雨,路上的泥土和著水使馬車不易行走,所以貝多芬只能選擇改道趕路。女人先到旅館,她在貝多芬的房間等待。服務生送來點心,點心下面的布巾下挾放著貝多芬捎來的一封信,信裡寫著他會晚到的因由,以及他對女人滿滿的思念滿滿的愛意。女人沒看到信,她那沉重的雙腿奇速地奔下樓,坐上馬車,走了。就這樣懷著貝多芬的孩子,嫁給了貝多芬的弟弟。
最後,貝多芬帶著莫名的誤解住進另一個冰冷的家,墳墓。
我靠在弗役的肩膀靜默的流淚。
「妳該回去了,少爺說你一點有課。」弗役說。
「如果你相信佛說的因緣、自性,那麼現在的一切都是短暫的、都是不存在的,既然不是永恆,你,何必難過?」我說。
「你說『如果我相信』我就能不難過。然而就是因為我不相信,所以我難過。」何宜說。
「………」我握著手機,無語。
「怎麼不說話?」
「給說話下一個定義。」我說。
「你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你心裡面的想法,我不知道你心中的想法,我就會很著急,如果不能溝通……」
淚水靜靜柔柔的在眼窩裡嬉滑,「給說話下一個定義吧!」我說。
「你在氣什麼呢?你總是心事重重,一會兒笑,然後一會兒哭,心思細膩得讓人捉摸不清。依我說,我們先掛掉電話,等一下再聊。」何宜掛了電話,就這樣,沒有禮貌地說一聲掰掰之類的結語,也沒有問我同不同意「等一下再聊」。而,我的嘴巴像是還反應不過來,兀自張開著。哼,還真好笑,是我自己鬧脾氣又怎麼先去怨何宜呢?
不過,問題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怎麼一個夢境都會惹來這些禍?
怎麼何宜此時如此冷寞,如此置之度外呢?
問題到底是出在哪裡?怎麼我作夢的對象會是弗役!?我承認我曾經對弗役有過好感,可是那都是過去式了,而且那都已經是在五、六年前的事了,如今夢到他,又能代表什麼呢?
十分鐘了,何宜怎麼還沒打電話來?他是不是覺得我做錯事又無理取鬧?他還在生氣嗎?怎麼氣這麼久呢?等他打電話來時我要好好唸唸他,越來越小家子氣了!
眼皮好沉,好沉,先睡一下吧,他打電話來時,我應該會聽得到,我一向對鈴聲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