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19站 圖/Mr. 阿力
只要看到有學生走過,不管是男是女,不管認不認識,不管對方理不理會,總會發出親切加上有活力的、又帶著很濃厚的台灣國語打招呼聲,這是從一位年齡近六十的歐巴桑喊出,我也不知道她在205巷裡賣早餐到底有多久了.還記得大三那時的我,一個禮拜五天之中,至少有三天都有早上的課,每早上課時必定經過充滿活力又親切的早餐店,但是,這幾年的我,已經習慣台北人的冷漠,即使炎熱的台北盛夏,身體外層仍然會包著看不到的冷漠,久而久之,不管再熱情的陌生人,也會被自己的那層冷漠擊退。
大一,原本的自己是一個很會哈拉的人,由於住在淡海沙崙的男生宿舍,搭公車上下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把每天搭的紅23公車司機名字一一記住,總會在快到達總站之前,跑到前座司機旁跟他亂哈拉.
「少年ㄟ,我卡你講,我年輕的時候有在公館哪裡擺過地攤,當時是賣卡帶、隨身聽。」
我聽得津津有味,這是單手轉彎神司機,李春雄,一個年齡五十多歲的老司機說的.
「李伯柏,賣耳機好賺嗎?為什麼不賣衣服?」
「唉,你不知道,彼時陣,七零年代的台北市,很多年輕人喜歡戴著隨身聽走路,隨身聽啊,英文就是『臥克曼』(註:walkman),大家都搶著買水貨,安ㄋㄟ明白無?」當年的新力公司就是靠推出walkman而打動了全世界年輕人的心,就像此時的ipod的效應.
「我還以為李伯伯你從年輕就開公車」
「那是後來認識了我老婆,她覺得擺地攤沒出息,所以我才來開公車,一開就是二十幾年。我用學生公車卡,往插卡機那裡插了一下。
「下車囉,再見!」
他用右手的食指輕輕的撥動控制車門的按桿,吹氣的一聲,門打開。
「李伯伯再見!」
我揮揮手就走下車,公車從我身旁開過,只留下車尾紅色的煞車燈消失在這個城市的街頭。
大二,當自己慢慢接觸到台北人與陌生人相處的文化.終於才明白到,從小就被教導著--別跟陌生人講話,有些懂得一些些英文的家長則會說--never talks to strangers!
我開始習慣這種冷漠,坐捷運再也不會讓位,我心裡想著,既然可以出來坐捷運,肯定是個健康老人,和陌生人只會擺出一副別來惹我的臉,這年頭詐騙集團多.碰到前面走路比較慢的人,總會故意用加快的腳步從他身旁走過,偶爾更故意的發出「ㄓ」的一聲,表示要對方別擋路,車箱內碰到講話很大聲的一群人,心裡總會暗罵著到底有沒有公德心。
冷漠,就像是趕流行一樣,你會不知不覺的牽著走.鑽牛角尖的說法是,冷會讓人感冒,每個人都感冒之後,就變成流行感冒,所以冷漠也是一種流行。
「同學今天要吃什麼?」
我走進早餐店,老闆依然很親切的問著。
「鮪魚蛋,冰咖啡小的。」
我習慣坐在最前面的位子,不多看一眼。
「切邊,洋蔥多,對不對?武雄,冰咖啡小的一杯」
老闆娘記著每個客人的口味,也會指揮老闆該弄什麼飲料。
「培根蛋餅,要蕃茄醬,漢堡蛋不要洋蔥,熱咖啡奶精少。」
「同學要上課哦?同學今天怎麼自一個人來,女朋友呢?同學今天不用上課嗎?同學這麼早騎車要去那裡?」
也許,老闆娘也只是出自於好心的過問,她並沒期望會聽到什麼答案,就像是廣播電台一樣,有些人喜歡聽不談話的節目,有些人只聽每半小時播一次新聞的節目,有些只喜歡聽音樂的節目,聽聽就好,無需給任何回覆。除非你覺得節目好,想給DJ鼓勵,也可以寫些卡片,或上網留言,她不像電視的政治議題談話性節目,總會引起很多民眾爭著打去發言。
大三,大四,兩年的某一段時間,因為吃膩了家裡的巧克力土司,我變得很常來這家早餐店,而且幾乎都點同樣的東西,但我卻從來沒有跟老闆娘講過話,除了簡單的講出我要吃什麼,喝什麼之外,其餘的,對我而言只是多餘,有時候,匆匆忙忙要去上課,老闆娘依舊會很熱情的打招呼,可是我總會裝著沒聽到,快步的走過,真感謝隨身聽,她可以很配合的當我的配角,幫我演完這場裝著沒聽到的戲,大一,在校園走路時所練出來的「十步一笑」武功如今也全失。所謂‘十步一笑’便是走不到十步就會遇到認識的人,因此得賣個笑容,倒是練成寒冰的外表,不是覺得自己酷,只是我覺得,我跟你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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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5月13日,星期六,早晨8:50,母親節前一天。
一大早的我要去台北,於是我又來到這家早餐店吃早餐,老闆娘也知道我從來沒跟她講過話,於是再也不會有所謂多餘的問候。
「老闆,鮪魚蛋土司,冰咖啡中的。」
「切邊,洋蔥多。武雄,冰咖啡中的一杯。」
這時,突然走進來一個三十幾歲的中年男子,論外表,他不像是一個台北普通的上班族,外表看起來到有像是幾分工程師,頭髮中分。
「你好,要吃什麼?啊你今天怎麼有空回來淡水?」老闆娘這樣的問候著他
「給我一個漢堡蛋跟奶茶好了,對啊!就回來家裡看看。」中年男子這樣回答著。
「對ㄏㄡ,明天是母親節,真有孝心。」
「沒有啦,只是湊巧很久沒回家而已。」中年男子有點不好意思的回答。
「少年ㄟ,不用不好意思啦,我常聽到你媽媽跟我提起你,說你是個乖兒子,那還不趕快找個媳婦,讓你媽媽抱個金孫。」
「呵呵,還沒這麼快啦!阿姨,我聽我媽說,妳要把店收起來了?可是生意不是很好嗎?」
「哎,沒辦法啦!人老了,我子女他們在南投哪裡買了房子,說什麼要我們去那裡享受比較新鮮的空氣,不要整天對著油煙這樣,很不健康,而且武雄耳朵也不好,是時候該休息了」
老闆娘帶著一副很吉祥的樣子回答著。
「阿姨,你嘛不歹啊!兒女都長大了,也懂得孝順你。」
「話這樣說是沒錯啦,可是我還是有點捨不得這裡的學生,個個都那麼年輕,我看到他們才會覺得自己沒有那麼老,怕只怕去了南投過著安逸的日子,很快就會老去。」
「阿姨,你別想那麼多啦!這年頭,孝順父母的兒女不多,難得兒女想孝順你們。」
「哈哈哈,也對啦!同學你早啊!」
老闆娘把肉放在漢堡中間,放上蕃茄、洋蔥,擠上蕃茄醬。
「來,少年ㄟ,你的漢堡蛋好了。」
「謝謝!」
我也吃完早餐,準備要去台北.準備去一個即使接近夏天也仍然很冷漠冷淡的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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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台灣有48,171名獨居老人,對獨居老人而言,每天最快活的事,就是道關懷中心找人閒聊,聽人唱歌,時間到了,就回家等服務員送來便當.有些獨居老人令人同情,有時經溝通後,家屬願照顧就皆大歡喜,但有些老人因早年與家人失和,老病之後也難要求家人接納,老人往往在悔恨中離開人世。
看看台北街頭,有多少無家可歸的老人,像籃球一樣,被兒女們傳來傳去。新聞媒體也常報導兒女為了爭父母親的土地權,最終卻沒有人肯認養自己的父母。
205巷早餐店的老闆娘,或許不算在其中,至少還有兒女孝順,老闆娘也有武雄陪伴著,下學期開學,又恢復學生身分的自己,每早又必須走過205巷的早餐店,也許我再也聽不到那股熱情帶點台灣國語的打招呼聲,再也不用演著裝作聽不到的戲,再也看不到鮪魚蛋土司的微笑,但台北街頭的獨居老人卻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