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東遊客 圖/李嘉瑩

春假的第一個星期天早上，突然決定去旅行。雖說是突發奇想，但又似乎早已計畫了整個學期，我並不清楚要去哪裡，只知道有一股隨著潛意識顫抖的需求，強烈地想逃離這漫天陰霾所灑下來的灰色寂寞，「我得離開這裡！」如黑熊對著鐵欄杆那般怒吼著。

三月的淡水，是一段陰雨而令人感到煩悶的日子，淡水的空氣中紛飄著鬱鬱的粒子，隨時會附著在同樣頻率的心頭，任誰都難以擺脫這些惱人的小東西，我只希望自己能趕上一班能在搭上後沒多久便關門開車的捷運，讓我趕上六點四十八分開往南澳的火車，試著阻止那些附著的粒子慢慢長出絲苞，在心頭發出難以驅除的霉臭。

下午四點十分，順著克難坡走下來，穿過一條可以聞到醬油或蒜頭爆香味的巷弄，不時還可以聽到小孩相互嬉鬧的笑聲從窗戶縫裏穿了出來，這樣的笑聲總讓人能擁有某種很簡單的幸福，只要輕鬆的聽，不需要刻意去想些什麼，自然會有一股揉合著童年記趣的甘甜從心窩深處溢出，然後頂著我們的嘴角微微浮起。

「你確定今天要過來嗎？」在電話這頭的我可以聽出阿仁還帶點懷疑的波幅在震動著，「歹勢啦，這麼突然的跟你說！」

阿仁，我的同班同學，在山水相間的宜蘭長大，在大自然無私的擁抱中成長，他的憨厚連聲音都聽得出來，是屬於善於傾聽和觀察的人，我偶爾會找他聊天談心事。「沒關係啦！反正我在家也沒事，歡迎你來玩！」電話那邊傳來椅子滑動和翻書的聲音，「那你打算搭幾點的？」「我想說今天晚上先過去，明天就能有一整天可以好好運用！」「喔，這樣也不錯，那你可以搭六點四十八分的自強，到這裡大約九點左右，我平常都是搭那班回來！」他輕快的語氣，彷彿傑克強森衝浪音樂的節奏，在耳邊響起微微的海浪聲。

掛上電話，回想起高中在花東的畢業旅行。那段令人難忘的記憶總是如影隨形的躲在意識的洞穴中，儘管是再簡單不過的話語，也會在某個夜晚的寂寞裡傳出回音。我聽見海浪聲，那是從記憶遙遠的其中一個起點被複製後，在大腦的聽覺區貼上並循環地播放著。

時針硬梆梆的指著十點，我開始慢慢整理一些行李，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氣，不知何時已漸漸習慣了這種令人反感的陰雨季，也漸漸忘了天到底可以多高，可以多藍。早上十點，應該要有陽光不客氣地穿過半開的百葉窗，把六坪大的地板烤到微熱，然後電風扇會把整團夾著些許灰塵微粒的空氣吹到我臉上，輕輕拂過髮線日益上升的前額，然後，我會在些微清醒的情況下，聽到窗外的椰子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然後把棉被踢到床邊，將臉再塞進正醞釀著滿滿睡意的枕頭。

或者，在學校的籃球場上，跟一群不認識的球友們揮汗廝殺，某個瞬間，球被我換到了左手，側身壓低右切，汗水被甩在半空中停留，就在過人上籃的瞬間，我的靈魂凝視著手、球和籃框之間，聲音不再是聲音，球不再是球，整個世界只剩下毫無雜質的潛意識在我耳根最深處，留下極純粹而湛藍的天空所發出的鳴動。

那才是典型的星期天早上十點，但是，卻早已被忙碌的生活解構了。

我已經好長一段時間無法持續賴床，每當我從夢裡或虛空中稍稍清醒後，意識便會像一壺微熱的綠茶灌入，咖啡因順著血液流向全身每個細胞，許多待辦事件的處理步驟從細胞核裡像不停沸騰冒出的氣泡，嗶嗶波波作響，然後我便會頂著理性的腦袋和疲憊的身軀走去刷牙洗臉，儘管我仍然很喜歡自己所選擇的生活，但我不得不承認暫停一下，似乎會有更好的可能。

「嗶…嗶…嗶…」，捷運的關門警示聲在我氣喘吁吁的衝進來後緩緩響起，我突然發現近一年來，心靈就像被時間和事件之間那緊密的齒輪，不間斷地快速運轉著。或許，這次我會如此堅決地前往南澳，有可能是身體透過潛意識刻意安排的罷工也說不定。聽說，人們並不了解身體是如何保護自己的，儘管醫學是多麼發達，但絕大多數的時間是靠我們自己保護自己、醫治自己。旅行可以沉澱身心，暫時脫離靠著咖啡因生存的個體。

捷運開了沒多久，就聽到有一群大約是國中生年紀的女生，開始很大方地在車廂裡唱起歌來，「愛我，非你莫屬…」一首首馬拉松式的唱著，唱到忘詞了就用「哼」的，真得唱不下去了，就會有人為另一首歌起音，然後接著唱下去，聲音雖然不優，但有乾淨的嗓音，搭著默契十足合聲，也還勉強算是「街頭藝術」；我一邊擦著不停冒出的汗水，一邊猜測著她們為何會無畏別人的眼神，是因玩得太「High」而跳脫了世俗框架呢？還是這將是她們最後在一起出遊的機會呢？

我沉醉在一連串無需正解的臆測之中，這趟由心靈深處所預定的假期，不需架構太多的現實，儘管享受異想的真實。我讓心中最清明的那部份，全權主導感官所接收一切，享受著所有非我所創造出來秩序與失序，望著窗外蒼鬱的觀音山在灰茫茫天空下，一種不因物喜己悲的超然覺聖倒映在車窗玻璃與我之間，思緒緩緩隨著河面上漂浮著的點點燈光抖動，邏輯的框架隨著那紋紋的漣漪散了開來。

旅行是一種放逐，是為了找回存在最初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