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小詩(中文系)
歸
早上七點五十五分,合身的套裝,略施脂粉的淡妝,她和其他立或坐的捷運女性上班族無異。精緻的點妝掩得住疲憊,再精緻的妝也遮蓋不了倦怠。
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她最喜歡、卻多年遺忘的曲子自耳機靜靜地震動她的耳膜,她的眼任由速度驅使,失焦的瞳孔映出一幢幢就算曾再陌生也因長期通勤而不得不熟悉的建築物。
她記不得什麼時候不再聽月光,但這問題沒有困擾她太久,她只需記得為什麼再次找出這首曲子的原因已足夠。
士林站、劍潭站、圓山站。當捷運俯衝地底前,她歪著頭,仰望黑暗前的最後一道光明。
***
她沒去上班。
上週請的假,還是上司心情特好時恩准她的。
她輕輕地微笑,帶點嘲諷。穿慣套裝當制服,連上醫院也是這身打扮。
自動門張起,一道風將消毒水味道灌入她的鼻腔,大廳來來往往的人不管是醫生是護士是病人是親屬,是急促是躑躅是沈重,都像被消毒水緊緊裹住,各自走向他們心頭的方向。
子宮、羊水、嬰兒。三個字彙躍入她的腦海,她不知道為什麼,或許知道,但她拒絕再深入思索。
到門診報到後,她坐在等候區,才感覺到沒吃早餐的飢餓。
該去買點什麼吃的吧?身體以疼痛發出訊息,但她只是咬緊下唇,瞪著遲遲未跳號的紅光發楞。
一位孕婦牽著小男孩自她面前走過,小男孩叨叨念念最新的卡通劇情,央求母親買相關玩具。母親一手環抱隆起的腹,溫柔地拭去小男孩額間沁出的汗水。她起身,強迫自己到飲水機前倒杯水,即使她總習慣在皮包中放置一小瓶開水,即使她絲毫不覺口渴,但她仍選擇遺忘,避免讓回憶有擊潰她的機會。
診療室的門開了,她回過頭,年輕女子手中緊握衛生紙,棉屑沾上精心描繪的妝,眼線糊成絕望、徬徨。她的心猛然一跳,曾經她也在別人眼中看見這種表情。
她險些逃走,是護士口中溢出的名讓她僵住步伐。
重新調勻呼吸,她決定看診完立即吃點什麼。
吃點什麼,都好。
***
離開醫院前,她什麼也沒吃。
自動門再次張起,像臨死前奮力一搏般地把最後一波消毒水灌入她的背頸。
她感覺有些暈眩,是烈日是消毒水是飢餓或是醫生緊攢的眉抑或捏在掌心的名片?她沒時間思考,因為她正煩惱當上司得知她下週又得再請一次假時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煩躁地掏出菸,直至濾嘴因唾液濕透,任她怎麼搖晃打火機,火苗依舊如曇花乍現。
順手將打火機扔進垃圾桶,她嘴上叼著菸走入便利超商,在店員狐疑的注視下鎮定地買個新的,好公民地出了店才將菸點燃。
腳步聲風聲車子呼嘯聲再熟悉不過。她突然聽見自己的心跳。
她按住左胸,想起醫生的再三叮嚀。咒罵兩聲,她深深地吸一口菸,再熟稔不過地將菸彈出指間,走入捷運地下道。
中山站、雙連站、民權西路站。
在捷運衝上光明前,她偏過頭,任由暗黑的玻璃記錄她此刻的無助。
只有那一瞬間。
***
旋轉水龍頭,調到最合適的溫度,她背對著蓮蓬頭,讓水暖和她無法在自身得到的熱度。
她沒有動作,鏡子迅速蒙上一層白霧。
氤氳中眨去水珠,她對著乳房發楞。
她鮮少專注檢視自己的身體,因為總有人比她更喜歡自己的身體,甚至比她更耽溺於撫摩她的肉體上。
被淺褐色乳暈托起的乳尖,受外界刺激而昂起。吸引她目光的不是渾圓的曲線,而是崢嶸在乳暈上一顆顆她曾見過但不曾留心的粒狀物體。
她的手指輕輕按住左乳,除了感覺到心跳,還有不規則硬塊。
她想起就醫的緣由。
那次不該被稱做經驗而是教訓的事件讓她發現自己是得在妊娠初期辛苦至分娩時的體質。全程使用保險套、經期時間固定、數支不同品牌的驗孕棒,佐證她沒有懷孕。
初經時的驚恐早已離她太遙遠,經期前的乳房或乳頭脹痛甚至是腰酸在事件後早已是家常便飯。連續四個月,這些症狀在她經期後才出現。初期她也不甚在意,但持續四個月之久,讓她產生困惑。
原本只有她獨自擔憂,現在變成兩個或三個人,如果醫生和護士會擔心的話。
單調急促的鈴聲穿透水聲,她從不曾立刻披上浴巾像隻落水狗般倉皇奔出浴室接聽。
壓迫的鈴聲被水聲吞噬,她依舊直挺挺地佇立水柱下,未曾動作。
***
長方形雪白的名片被揉成團紙球,她小心翼翼放在容易被掃落的桌角。攤開的行事曆在八日這天讓紅筆圈起。
她坐在椅子上吹頭髮,電視銀幕閃動的新聞絲毫吸引不了她的興趣,她只關心明天的天氣。
她發現電視台的跑馬燈多了項星座運勢。恰巧報到自己的星座:「心情平靜,要多注意自己的健康。」
她笑了,這是今天第一次或者說最近幾年少數發自內心地想笑。
頭髮乾了,她關上電視,叼起菸信步走向臥室。
窩在棉被上的貓兒沒理睬她,她蹲在書櫃前,閉上眼隨意挑出一本過期的雜誌。
才剛翻開,一張紙片像隻振翅飛走的鳥兒落下的羽毛,緩緩地在她眼前飄落。
她揀起打量,分明這屋內僅有她和倦臥的貓,出現的卻是常在她臉上的客套微笑,或者又帶點深意或惆悵或哀傷。
記憶力太好是種懲罰。縱使她遺忘這紙條夾在這本雜誌裡,可她忘不了寫下時的心情。
她把紙片放回雜誌,又從架上取出另本,但紙條上被眼淚漬出的痕跡,彷若她刻意收藏的傷一樣清晰。
我是甘願被你囚禁在籠子裡的鳥
透過黑色纖長的柵欄依舊
在你的眼和
你的心
映著我的影
風來了
風走了
你的眼濕了
你的眼
閉
了
我是被你從籠中驅逐的鳥
黑色纖長的柵欄依舊
在你的眼和你的心
尋不到我的影
眼睛瞪著雜誌,手上的菸灰耐不住重量飛灰湮滅。
籠子早已不在,但鳥兒依舊認定那是最終的歸宿。
「該戒煙了。」她將桌上的菸灰擦去,手背順道帶走從眼眶溢出的不知名液體。
她知道今晚又將是另個熟悉的失眠的夜,她知道是醫生凝重的神情及囑咐的關係,她知道只是這麼單純而已,她知道。
她,都知道。
***
晚上十點三十六分,載滿一車疲憊乘客的捷運行駛在夜的台北。
上司不耐煩的眼光,被懲罰似的滿桌的報表,在坐上捷運後,全被她留在空蕩蕩的月台上。
她望著窗外連綿不絕的高樓,有的窗被簾子遮掩有的亮著鵝黃色的光有的依舊漆黑一片。
剛踏入職場時那段通勤的日子,她的腦子尚有空間與時間編織每扇窗背後的故事,被剝皮啃骨四年多後,她只想找到一個隔壁沒有坐著喝醉的中年男子或母親帶著哭啼不休的嬰兒的位子,悠悠地喘口氣。
北投站、復興崗站、忠義站。
她支著頭望著窗外。一整天下來,她的妝掉了些,唇蜜不知道是早餐或咖啡或濾嘴偷偷吃掉。蒼白的唇色,蒼白的臉孔。
兩個男孩的嘻笑聲吸引她的注意。
他們身上穿著皺巴巴的淺藍色制服,小小的手抓著鐵柱,縱使她的音樂聲調到最大,依舊能感受到他們紅通通的小嘴正熱烈地交談著。
其中一名孩子突然單手拽緊鐵柱,像顆陀螺般高速旋轉起來,興奮又夾雜一絲恐懼的尖叫像池子中的漣漪般朝著四面八方擴散開。另一名孩子站在旁邊,小小的手交互揉搓,眼神中帶著欽羨又似害怕地望著自己的同伴。
他邀請他一起感受當陀螺的快樂,他剛開始還有點遲疑,但速度帶來的快感讓他忘卻恐懼,雙倍的尖叫和笑聲幾乎要把車頂掀翻。
他倆就像聚集聚光燈在舞台中央的兩枚快樂的陀螺,不在乎觀眾投以驚訝或不悅或擔憂或生氣的眼神,或者正是這些目光促使他們得不停地轉,不停地轉,不停地轉。
只要無人勸阻。
***
她沒有立即回家。
支著脹痛的頭,她坐在捷運站後方的公園,擎著菸,短裙下的腿交疊翹起。
不再有尖叫以及嘻笑聲,捷運出站前的警示聲潮水聲貝多芬的月光微風輕拂聲夾雜偶爾一點人聲,她覺得舒服多了。
一對穿著制服低著稚氣臉蛋而表情靦靦但手緊緊握住對方的小情侶從她面前走過,她瞇起眼,緩緩地讓菸自嘴唇飄散於空氣裡。
她仰起頭,懸在半空的月被烏雲遮去大半,她什麼也沒想,只是靜靜地抽著菸。
坐在不遠處的是對看起來像起爭執的情人。波浪捲髮順著女人的搖晃在空氣中飛揚,被男人抓住制式化套裝下的手想脫離他的箝制,男人的領帶無力地垂在不斷起伏的胸前,迅速張闔的嘴是辯解是安撫是遊說是指控,她聽不見也不想聽見。
女人哭了,放棄掙扎偎在男人胸前的肩膀微微顫抖,男人仰著頭,神情好似鬆口氣是心疼是無奈。
她又燃起一根菸,瞥見空蕩蕩的溜冰場上正剪下一對老夫婦的影。
青筋浮起蒼白像皺紋紙的兩隻手相握,佝僂微微顫抖的身子看不出是誰扶持誰,像慢動作推鏡的緩慢步伐,朝她走來。
風將死亡的氣息捎給她,她彈去煙蒂,沒有看戲的心情就沒有感動沒有羨慕。
那不關她的事。
***
回到家後,她迅速洗過澡,赤裸著身子,也不知道哪來的興致,翻出藏在瓶瓶罐罐保養品後的身體乳,扭開電視,嘩啦嘩啦的聲音不知道是嘲諷或沖散她的寂寞。
貓兒大剌剌蜷曲在深色沙發上,甩動尾巴表示被打擾的情緒,她將頭髮挽起,腳踝先聞到清淡的乳液香,接著是小腿腹然後是膝蓋大腿肚子。
原是流暢的動作卻在胸前躊躇了,沾滿乳液的雙手不知道該從哪個地方切入。
深吸口氣,她輕緩地讓乳液順著胸型遊走,柔軟脂肪中某個硬起的部分讓她頓住動作。
硬塊似乎變大了。
癌細胞讓人害怕的不僅是奪走性命,而是當你發現它存在時,它像被啟動開關似甦醒像迅速萌芽迅速茁壯,並且加快擴散的速度。她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是小孩哭泣發現有人注意時哭得更大聲還是選舉造勢晚會上被煽動而變得瘋狂失去理智的群眾?
不管是哪一個,她都不喜歡。
草草把殘香抹上脖頸肩頭,她點起菸,狠狠地讓尼古丁衝入胸腔,接著彎下腰劇烈咳出混雜菸與香氣的白色煙霧。
該死,現在的她怎還會傻到相信只要看不見等同不存在?
***
上司鐵青著臉准了假,她不意外。
她把牛皮紙袋環在腿上,捷運車廂窗外的景色讓速度一幕幕向後拋遠。
年輕時的任性衝動,換來好些年的孤單冷漠。這麼多時日過去,不是沒有後悔崩潰緊摟唯一熟悉的貓咪痛哭,可改變不掉也褪不去的倔強讓她始終和家人單靠聲音維繫情感。
似乎只要習慣麻木,再也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波動她。
昨晚她夢見他,一個曾靠岸又遠航的男孩。
多少年沒有見面?更精準的說法是在這陌生城市和走過自己生命的人邂逅過?
她心如明鏡知道身體還記得他回憶裡還有他空了的心房塞滿傷痕全來自他,但她已習慣脆弱時沒有他開心時沒有他。
頭仰靠在玻璃窗上,半透明的倒影告訴她亟需尼古丁除去煩躁。
車速緩緩漸止,一名身著襤褸的男子,一手抓主婦推車菜籃一肩挑塑膠購物袋,瞬間無法分辨出的東西幾乎快將他壓垮。
他臉上盡是尷尬笑容,慢慢走向車門。
當他才要進入車廂,車門緩緩關上,像是慢動作定格,她看見那張骯髒的臉從驚愕轉為憤怒,她不知道該不該感謝捷運的銅牆鐵壁或者小小即便裝滿東西的推車菜籃和捷運相比仍是雞蛋對巨石,她看見他氣憤地將推車扔向正要起步離站的捷運。
劇烈撞擊聲和車廂突兀的震動讓其他乘客的目光全投向她的座位。沒有人知道聲音和撞擊是從哪來為什麼而來,只有她親眼目睹發生的一切。她不自在地將目光調向窗外,悉悉窣窣的討論聲一下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其實也是搭乘捷運的一段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
車子往下滑,陽光逐被黑暗取代。
他能順利搭上下一班車嗎?
***
回憶的鐵盒忽然打開。
她想起小學有一次放學跟媽媽回家,小小的雜貨店擠滿好多好多人,她跟著媽媽的屁股鑽啊鑽,黑壓壓的人擠得她差點無法呼吸。當媽媽略帶驚訝地叫她的名字時,她才發現自己被一名陌生中年婦女緊緊抓住手。
想抽回手的動作引來中年婦人的注意,婦人牢牢地扣緊她的手腕,眼球透著水光,分明溫柔卻讓她毛骨悚然。
她忘了最後怎麼回到母親身旁,記憶中殘存的只有雙臂經過狠狠拉扯後的疼痛。
還有一次她坐在擁擠的公車裡,站在她位子旁的中年男子突然放聲大笑,其他聲音全被吸到疑惑與訝然的黑洞裡。原本在中年男子身旁的一群小伙子下車了,公車停在紅燈前,小伙子對著她的窗口惡意地群體大笑。她見到中年男子的臉扭曲尷尬憤怒或有少許羞愧,她只擔心男子會無法控制將拳頭揮向無辜的她。
最近一次是她上禮拜等紅燈過馬路,滿臉鬍渣眼神瘋狂的男人不停地謾罵,罵國家罵政治罵社會罵族群。所有的路人試圖把他當成空氣,臉上的不安讓男人知道自己是他們注意的焦點,所以依舊暢所欲言,越罵越大聲。
她和別人一樣只祈求快點綠燈快點離開這名精神異常的男子。一旁三五貌似國中生裡頭的一名小男孩以八家將擺陣的行路姿態走向他,叛逆的眼神燃著初生之犢的挑釁火光。男人的眼垂下了咒罵聲變小了,最後變成細微無法辨認的唇語。小男生很得意地回到同儕身旁,在朋友擠眉弄眼的推慫下,小男生又走向男人打量男人在男人身旁繞一圈,張狂地聳聳肩,回到朋友圈裡。
綠燈了,她冷冷睇著男人,男人依舊像找到開關般又繼續大聲謾罵,罵國家罵政治罵社會罵族群。
她不知道他尚存殘存理智或裝瘋賣傻或惡人無膽或……
她甚至不知道該羨慕還是可憐他。
***
憑著網路資訊,她獨自前往醫生推薦的醫院。
明亮寬敞的建築物,讓人無法和癌症治療中心這個名詞連結在一起。她按圖索驥,找到乳房科門診,報到,等候。
刻意被設計成咖啡廳的等候廳坐著不少等待的人,沒有消毒水味,她原本繃緊的神經鬆舒了些。
像約好似的,看診的女人無論年齡身旁總伴隨男人。她微笑了,攤開備在提包裡的書,掛上耳機,排除流洩廳裡的音樂以及看不見的屬於別人的溫情與憂心。
護士朗喚幾人的名字,其中之一是她。排隊量身高、體重,接著她和護士走進小隔間。
她一邊量血壓,一邊回答護士提出的問題。
「懷孕過嗎?」
她震了震,明明是例行問答,眼淚不知道為什麼像口枯竭多年的井逕自冒出水源,透出她的眼眶。
「有。可是流掉了。」
她怎麼了?她一點都不想再讓誰瞧見自己脆弱的樣子,甚至她以為字典內再無「脆弱」這個名詞,可是她就是無法阻止淚水竄流,一如她無法讓往事在心頭隨處碰撞侵蝕她自以為再也無人能攻破的堡壘。
護士慌張地找來衛生紙遞給她。「是手術還是自然流產?」
「自然流產。」似碎一地的玻璃硬擠出她的喉嚨刮破她的聲音,她幾乎嚐到血淚的味道。
護士把手放在她握緊衛生紙的手背上,「妳還年輕,將來還有機會。」
她笑了,嘴角扯著來不及掩蓋或者厭倦藏匿的酸澀。
「機會」還存在她的字典裡麼?如果還留著這個詞,代表的不過是工作是薪水是休假是所有物質所有可以量化的一切一切,至於孩子青春愛情友情親情所有精神所有無法量化的一切一切,早在當年她遠走他鄉時已宣告死亡。
哭紅的眼看過醫生上了診療台,任由護士搓捏按壓她的乳房和胸前硬塊。
疼痛告訴她,她還活著,疼痛地呼吸著每一分每一秒。
她,還活著。
***
下個月初得回去看報告。她嘆口氣,考慮該硬著頭皮請假或者順勢辭去工作。
月懸半空,她拎著尚未退冰的啤酒坐在空蕩蕩的籃球場邊,就著疏影銀光及昏暗的路燈,喝下第一口。
為賦新詞強說愁時的啤酒難以下嚥,老讓年少的她吐得七葷八素;卻道天良好箇秋的啤酒是她現在生活中除去菸外最知心的朋友。
酒量奇差,酒精開始四處竄流她的血管侵佔麻痺她的神經,感覺心跳陣陣敲打耳膜,醺然可神智依舊清醒。
今天的她太不像平時的她。或者正確地說,不像離家後的她。
她不喜歡(曾希望)讓人疼憐她的傷痛,不喜歡(曾渴望)誰能給她溫暖,她明白(至今仍做不到)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手不太穩地點起菸,她瞇上眼,突然不確定自己是誰。是那個對未來抱持樂觀態度緊握他的手笑得甜蜜決意攜手一輩子的她,還是對未來幻滅打直腰桿倔強遠離故鄉想重新生活的她。她甚至不知道今天的自己究竟太過清醒所以選擇喝酒,還是失去方向所以憑藉酒精找回自己。
把啤酒罐扔進垃圾桶,她撣去不意掉落在裙子上的煙灰,步伐有些搖晃地走出籃球場。
一台機車在她的前方停下,她沒有閃躲,慢慢地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該說意外或者不意外或者她根本來不及思索該有的反應時,坐在機車上看起來好年輕的男孩向她問了路。
她不太確定地指向左邊,繼續往前行,沒過幾分鐘,一台機車又停在她身旁。
若非對方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她報錯路,她可能單純認為今晚迷路的人真不少。
年輕的男孩看似擔憂她喝醉走不回家,不想費神思索對方是否圖她的肉體或金錢或愛情,也不想放縱自己貪享一夜之歡造成之後不必要的麻煩,她笑著謝過對方欲載她一程的好意,婉拒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
男孩滿懷失落地離開了,她呼出滿是酒味的一口長氣。
就算現在無法拯救自己,她再也不願隨便交出自己任人拯救。
***
酒精的催化讓她一夜好夢。
她看見讀書時的好友圍成一桌,訴說近日瑣事緬懷往日時光。每一張臉好清楚也好模糊,她感覺浮現自己臉上的是發於心底的快樂的真摯的微笑。
她的肩膀被拍了一下,是幾日前夢到的他。依舊是爽快稚氣的微笑,依舊是佔有是包容是溫暖的環抱住她,眼底依舊滿滿裝著她的身影對她的寵愛。
他說那裡夢想的家園開始做整修的工作,裝潢是他們規劃中的模樣。有一道牆高的落地窗,陽光灑進木製地板折射出溫暖的金色光芒,他們可以坐在窗邊啜飲清香的茶。
她摟著他笑得好甜蜜,詢問那組貓兒鐵定會喜歡的義式沙發組運送的情況,他吻了她,說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讓菸燻漬黃褐色的天花板是她睜開眼後的第一個景象。
偏過頭,蜷曲在枕畔的貓兒尾巴掃過她的臉,不知是和她道早安或怨她擾亂清夢。
電子時鐘顯示的時間是15:20。若非窗外朗晴,她會以為自己宿醉到連時鐘都看反了。
懶懶地從床鋪上起身,床邊擱著翻到一半的書。她點燃菸,打開電腦,貓咪拱起身舒展四肢,以彼此熟悉的肢體語言來回磨蹭她冰冷的小腿。
她把飼料放滿盆子,換過水。
貓兒信步跟來,收攏前腳,安靜端正地坐在地上一口口吃著早點。
午後的陽光斜斜烙下她和貓的影子,這是她一天裡最喜歡的時光。
***
換上簡單休閒的衣服,帶上筆記型電腦,她在河岸邊的露天咖啡廳處理尚未完結的報表。
綻放如花朵的大傘下坐著好些人,有悠閒品味下午茶僅瞧一眼便能分辨出的觀光客,也有鼻上架著墨鏡張嘴一口白牙的外國人身旁坐臥隻體型龐大看來聽話乖巧的黃金獵犬,還有像她一樣身著簡單露出毛茸茸的腿抖著顏色鮮豔的人字拖大聲講電話的男人。
不少人坐在欄杆上欣賞出海口的浪潮,她是別人眼中的風景,別人是她眸裡的風光。
工作到一個段落,才想收拾東西回家,摻雜不確定驚喜意外的聲音穿過人潮的細語,在她的耳膜上罩下響雷。
她轉過身,縱然即時扼住尖叫的衝動,詫異仍迅速地在她的臉上浮現。
「沒想到會在這遇見妳。好多年不見,最近好嗎?」
她藉助清出桌面的動作掩飾自己的慌亂,支支吾吾地漫應幾句。
「當年聽說妳跑去台北工作,連手機都換了是什麼意思?不想被我們找到嗎?」
不知心虛還是尚未做好面對舊時好友的心理準備,她像連連潰不成軍地道歉扯著忘了帶手機北上,索性換支號碼,不是故意想搞失蹤把戲的謊。
「……妳有些不同了呢。」微笑帶著深意,她懂對方話裡的含意。
她沒有接話。即使過這麼多年,在知心的昔日同窗面前她依舊是那個赤裸沒有秘密喜怒形於色的女孩。
「我應該學妳早點換掉電話,這樣說不定能夠省下不少紅包。」
撥去垂下的髮笑了。她無聲地感謝對方不再追究她為不告而別、能說出口卻盡是些官腔話或說不出口對方其實也了然於心的原因。
「有好好調養身體嗎?」
手不自覺地環住曾經孕育過一條小小生命卻沒有緣份順利產下生命的腹部,她無法判定是對方小心翼翼的口吻或埋在心底的傷痕被人挑起,她的心讓針扎痛一下。
「我們都知道妳盡力了。」
***
盡力卻還不夠不是嗎?她在心中反問離去的友人同時也問自己。
她的孩子,那個讓她殷切奢念妄想能改變他家人反對聲浪的孩子……
她盡了全部的力量想留住孩子想和他披荊斬棘度過重重難關,見證他們的的確確認真愛過的生命結晶卻驟然從她的子宮內剝離。
她忘不了似臨盆子宮抽搐推擠嬰孩的陣痛,忘不了目睹底褲上純白色的胚胎血淋淋似悲鳴似控訴的震撼。家人的憤怒不諒解、朋友的心疼責難,最後殘酷的現實痛得逼他放開她的手,為這可媲美峰迴路轉十足台灣味的鄉土劇愛情劃上休止符。
她絕望地離開,斷去所有過往可以尋找她的方式,刻意來到冷漠的都城。她以為這樣命運之神就會遺忘她的存在甚至憐憫她曾經歷過的一切而放過她,可是她發現與命運之神角力這幾年失去太多東西。於是她隨波逐流,為生活而工作為工作而壓抑為壓抑而隨意讓男人入侵生活進而迷喪自己。
難道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嗎?
雷聲大作,雨勢也隨之傾洩。路人忙著撐傘驚呼四處躲雨,窪地積滿的水被往來的腳步濺起不規則的黃褐色水花,美麗脆弱的花傘承受不了綿密狂狷的豪雨,傾斜的一角讓雨珠子嘩啦嘩啦落下,沒幾分鐘便打濕桌子。
將筆記型電腦收進防水包裡,點燃一根煙。挺直的背任由涼意沁入,她靜靜地眺望被雨切割片段的遠方,沒有落淚。
***
見不著黑夜或白天的台北車站寥無幾人月台上,她的腳邊擱置幾樣行李。
貓兒在籠子裡不適應地喵叫幾聲,她蹲下身,把手指伸入貓籠內討好地撫摩貓兒的下巴。
兩週前她遞出辭呈,上司的驚愕她看在眼中。工作上小錯雖有,卻也不曾犯過無法挽回的失誤,她算安分又聽話的員工,只是近日請假次數較多而已。
「不如妳休假一陣子再回來?」
她堅定地搖搖頭,嘴角是上司不曾見過的輕鬆微笑。
「我幫妳加薪?」
上司不理解她究竟是拿喬是別人挖角。
「現在工作不好找唷……」
她還是搖頭,鞠躬謝謝上司這段日子的照顧,挺直腰桿,走出原以為是庇護實則困囿她的一方天地。
平快車駛入月台,掀起的強風刷亂她的髮,她淡淡地把髮挽到耳後,提起行囊,小心翼翼地踏上階梯,空蕩蕩的車廂她撿個靠窗的角落,靜靜地等待發車。
閉上眼,她想起三週前回去看報告的情景。醫生告訴她腫塊是正常肌肉纖維,如果沒有意外,她四十歲以前都不必擔心這方面發生狀況。
回到住處她抱著貓兒狠狠地哭了一夜。她不知道是慶幸或遺憾,不明白淚腺什麼時候又發達起來,她只是放縱盡情地大哭著。是酸麻讓她醒來,發現自己哭累睡倒在沙發上。
她第一次主動打電話回家,相對自己支吾不知所云,母親的口氣雖淡卻清晰流暢,「回家吧。」
她記得母親不喜歡寵物。「我養了一隻貓……」
「嗯,我知道了。」
疏離多年,可她還是收到母親默許接納貓兒的訊息。
火車緩緩地啟動,她望著玻璃上的倒影。
她想念天空,不管是灰的藍的晴的雨的,她都想第一個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