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3-03-10

叢林心──非現代的現代主義

狼人狼語

1994年夏天,我返國在台灣省立美術館舉行<旅南北美洲二十年回顧展>,在展示的作品中,有部份是關於狼的系列。一天在展示廳入口處的簽名簿上,我無意間發現了一行像小女生字跡的留言,上面寫著:「畫家叔叔,我好喜歡你畫的有顏色的狼,請問你是不是大色狼?」這句話當時令我既高興又恐慌,如果能有機會遇上這位小知音, 我一定會告訴她,「叔叔願意變成一隻有顏色的狼,但絕不會是一隻色狼」。

自有文字以來,狼就被人類中傷誤解。還記得在畫展開幕那天,我曾向蒞臨參觀的申主委及林雲大師解說,稱狼有些品質比人類還高貴,比如說,狼就比人類更能從一而終,申主委好奇地問道,如果狼妻不幸過世先行一步,狼夫是否會續絃,我肅然恭敬地回答稱,「堅貞如一」,此語一出,當時在場的觀眾全部為狼喝采叫好。

北美洲的狼,因與人爭地盤,曾經是人類的敵人,如今其生存頗受到威脅, 已由大惡狼變成人類的珍貴朋友,<與狼共舞>正是人們嚮往大自然原始生命力的具體表示,人們在聆聽到狼號的美妙原聲時,甚至會感動得落淚。「古老的渴望和流浪的跳躍,在習慣的鎖鍊下掙扎,又從冬眠中,喚醒了野性的氣質」,美國名作家傑克倫敦在他的名作<野性的呼喚>中,描述北國憾動靈魂深處的野性呼聲,也正是我嚮往加拿大北方神祕荒原的心靈寫照,在我以<秋狼>為主題的畫作,即是從加國北方的神祕象徵及自然界具生命力的造型中,尋回人類先天的本能與知覺的本源,亦即人性的本質。

在<野性的呼喚>中,有這樣一段敘述: 「牠發出古老的狼叫,追逐目標,活生生的,撥開月色迅速飛奔,牠測探本性的深處,回溯到時間的原點,牠完全被生命的浪潮所淹沒,牠的每處肌肉關節及筋骨,均完全被活躍的快樂所支配,牠只是灼熱而忘我的表現自已,牠在星光下狂喜地飛奔著,躍過那寂然不動的皚白物體…」

當一個生命極活躍時,恍惚入神就會出現,使他忘記了自已的存在,這種忘我入神是生命的頂點。而這種入神,這種對生命的忘卻,在一個藝術家身上出現時,他就完全被裹在一片烈焰裡而沒有了他自已。

在任何一個時代,真正的藝術家都是忘我入神的,這種為藝術信念及追求而忘我奉獻的精神,真是創出了宗教感,這種把藝術文化追求視為自已的生命,不計報償,超越現實功利的奉獻精神,正是我所一直奉行珍視的。此種將自已昇華到能與自然交融的神秘力量,已是非理性又先驗的超自然境界。

文化浪子

我是在中日戰爭結束後,生於一艘正駛往上海,名叫長生號的揚子江江輪上。以這種不著邊岸的方式,來到這個世界,也許即註定了我這一生要到處飄泊的命運。當我自金門服完兵役返台北,不久即通過了外交人員特考,進入外交界服務,也正式開始了我的居所不定的流浪歲月。

在南北美洲二十多年的流浪生活中,始終未忘懷過畫筆。儘管這些年來隨著時空的變動,讓我經歷了機緣性的環境變遷,嚐盡了異國現實生活的冷暖。令自己安慰的是,在面臨實際文化適應中,尚能維持理性的抉擇,在堅持追尋藝術理想的過程中,始終能保持勇往直前的感性浪漫情懷。

在這漫長的飄流歲月中,我前後曾從事過三種職業:多彩的外交工作,嚴謹的學術研究,以及多元性的新聞文化行業。這種擔任過多種職務的機緣,及經歷各種文化與環境變遷沖激,自然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感性。有人說,我的作品融合了東方、拉丁及現代藝術的特質,表現出另一種再現的美學。也許這種複雜微妙又曖昧的情調,正是後現代文化的特徵。

在我的作品中,南美洲的大蜥蜴及北美洲的狼等生物原型圖象,在創作的素材中,佔了相當高的比重,這顯然與我早期喜歡探訪熱帶雨林,及後期嚮往加拿大北方的神祕荒原有密切關係。而中期在紐約時期的蛻變情境,正是見山不是山釱見水不是水過渡階段的自然調整。

從我各時期的作品演變中,可以看得出,我嘗試由大自然景觀中觀察體驗生命本質,然後,自省自發的創作。綜觀我的作品,早期較偏愛表現派、象徵派、抽象派等流派,如今則包容了野獸派、立體派、構成主義及超現實主義等手法。近年來開始反思人文社會現象,而對人道、科技、文化、環保、個人情感,以及神秘魔力等題材提出關注。

每一階段均有每一階段的思考及感受,期望在艱困的藝術領域裡,自己能不停的努力探索與蛻變,作品能經由生命的體驗及多元知識的追求,而帶給觀者不同的藝術視野,也為自己一生留下完整的記錄。<叢林心> 即在企圖自原始的神秘象徵及自然界具生命力的造型中,尋回人類先天的本能與知覺的本源,亦即人性的本質。

人類為了得到文明和文化的超然成就,不得不切斷自己與其他野生動物的聯繫,這就是人所失掉的那默默運行的大自然,也是為文明不得不付出的代價。我們對於原始生命的嚮往,不外是我們對這條斷了的源頭所表示的一種半知覺式的依戀。理想的野生動物一定不能是時髦的產物,而應該是一隻活生生的生物,牠既不是科學上的奇特發現,也不是飼養寵物店裡變出來的新花樣,而是一隻沒有受過糟蹋的自然生命。

釋放與蛻變

加拿大詩人瑪格麗特狺艾蒂霧(Margaret Atwood),在她的成名詩<那個國度裡的動物們>中,有這樣一段詩句:「在那個國度裡,動物的臉似人,連牙都似人,牠們的死極文雅;牠們真是人,就連狼類們,也在牠們深藏傳奇的森林內,夾著子音交談。然而,在這個國度裡,動物的臉仍似動物;牠們的眼睛偶然會在夜空中閃爍,牠們的死卻不文雅,牠們的臉不似任何人類。」

我在加拿大以 <風與狼> 為主題的畫展說帖中,也有如下一段詩句:「吾不愛人類風:既不要美國風也不要歐洲風;既不要西風也不要東風,他們都把吾迷惑,吾已忘記吾是誰?吾只需要自然風。是啊!自然風,在其間吾原本是一隻狼──流浪在荒野中,浮沉於江湖上,奔跑在森林裡,咆哮於山丘間,這樣神奇的流浪者,即是狂野與自由。不啊! 吾不愛人類風,他們把吾吹成一隻馴良的犬,這般地有禮貌,這般地有教養,吾已忘記吾是誰?」

人類的進化從原始到現在,由於合理化過程的推展,加速文明的進步,各種物化現象,導致個體的疏離,以及人類心靈的不安與動盪,進而引發實現自我價值及更高層次的人性復歸,至此便產生了追尋自我的精神特質。而藝術創作在本質上是一件非常寂寞又痛苦的經驗,尤其身為現代台灣藝術家所面臨的混亂環境與不明確的未來發展,如何去探求現代台灣藝術真正的生命力,是需要大格局的前瞻思維與持續的奮鬥精神。

台灣的文化藝術發展,其邊緣處境一如加拿大。艾蒂霧認為,加拿大在文化上始終是個受害者,或是受壓迫的少數,或是被剝削者,簡言之,即是文化殖民地。在文化傳統中,這種文化受害心態,已深入全國的心靈習牲。在許多對加國家族、文化象徵、大自然、動物、土著族裔以及早期墾殖先民等分析論文中,「受害者」已變成了實際的用語,此種注入達爾文思想的浪漫主義新風格,即她所稱的,加拿大的中心主題,無疑即是「生存」問題。

如今的台灣文化一如加拿大文化,無論在逐漸經演變的語詞上,或是進入自我意識的心靈旅途中,其結果均是「非現代」的現代主義,即一種新浪漫主義,有一絲退化衰落的意味,人們似乎像動物般地屈服,其所承襲的海洋浪漫冒險精神,相當諷剌地為達爾文主義的「現實」所侵蝕。其冒險精神已被物種進化論所沾染而變色,並溶入了大自然的生存規律中,其演變的形象已非僅僅出自生物本身而已。台灣的文化認同問題也正似加拿大,所面臨的不是「我是誰?」的問題,而是「我處何方?」的問題,此顯然與其所處的地緣環境有密切的關係。

NO.529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104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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