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校文學大獎--第十六屆五虎崗文學獎於上學期末選出,摘桂冠之作經評審肯定,水準不俗,本報將於近期刊出三組(小說、散文、新詩)首獎,以饗讀者。
我是一個才剛搬進這裡的房客。
這裡是一棟普通公寓的頂樓。像這樣的公寓,就如同在台北盆地隨處可見有如溼地寄生的蕈菇群一般地平常、不起眼。房子已經有點上了年紀,採光又奇差,樓梯間狹小陰暗,看得見也聞得出一股溼黏的霉味。
我租的這個房間,就只頂樓一整層狹長形的房間,再加隔一間小衛浴。擁有獨立的陽台和整面的落地窗,沒有電話冷氣和洗衣機(房東太太說如果我住到三年以上就還可以商量);大約加上公共空間就有三十坪,外加地段安靜……。不過,我之所以租下這裡,還是因為房間很便宜,而且便宜得出奇,對於像我這樣的窮學生來說,已經算是莫大的福祉了。
第一次來看房間的時候,就覺得這個房間有種不尋常的感覺。
房門一推開,就先看到房裡掛了許多塊白色薄布帘,長長的從天花板直垂到地,一層又一層的把房間隔成好幾進;最後一層布帘的後面,放著一張黑色鋼管床架的雙人床。床邊的落地窗,走出去就是陽台,可以晾衣服種種花什麼的;欄杆內側空著的花台上,擺了個很大很大的粉藍色長形水槽,是塑膠製品,裡面裝滿了水,養了整盆的水芙蓉;這些綠色的水生植物長的異常茂盛,看不出下面有水。
房間沒有經過粉刷,還是水泥的原色,而且日子一久,濕氣讓水泥壁開始斑斑駁駁,有了些細細的裂痕,彷彿人老了身上就要有老人斑和皺紋,要再沒了生氣,隱隱看起來倒像是屍斑……。
比較幸運的是房間附了很多家具,桌椅書櫃都有。而且幾乎都是藍色系的,窗簾是深藍色的全幅麻布,然後實心木質書桌、書櫃和椅子都漆成寶藍色,半新不舊,摸起來沉沉實實的。磨白的木頭地板鋪了塊民族藍的棉毯,牆上掛著好幾個用麻繩繫著的藍色礦泉水玻璃瓶;床頭上還貼了張用牛皮紙普通細明體印的一首詩……佈置成這樣,我猜想前任房客的品味一定不錯。
房東太太說是前任房客的傑作。是個念大學的男孩子,之前在這兒住了一年多;後來不知怎的,半個月前突然就不見了,東西行李什麼的都帶走了,「水電費都沒繳清就跑了」房東太太還是餘怒未息的樣子。她說,既然他的東西都清光了,就順勢再租出去給別人;至於前任房客搞的那些名堂,她也懶得清理,就留到現在了。
我就這樣住進了這個房間。
先是辛苦地清掃刷洗了一早上,再把床墊換了新,鋪上床單和棉被(我還特地去找藏青色的來配房間的顏色)。我花了整個下午把所有家當安頓好,一邊又不免心疼那進口床墊的額外開銷。無論如何,總算是稍稍安定下來了。
最初的時候,我一直不太能適應一個人住那麼大一間屋子,尤其是沒有電話,這真是要命的事。我有在睡前打電話聊天的習慣,是長期租屋在外的生活中養成的;我一直認為這樣一方面可以聯絡感情兼報平安,讓朋友知道我今天安好;另外一方面還能提醒朋友,如果第二天沒接到我的電話,就要想到我是不是出事了什麼的--原來也只是在害怕而已。
怕黑、怕孤單、還害怕很爛的治安,於是我盡可能的注意門戶,可是又怕一個人的感覺,就只能安慰自己要獨立了,就當是在山裡隱居好了,小龍女不就在古墓裡待了十幾年嗎?--不過,這房間倒真的幽暗光潔得像座墓室。每當我靜下心來環顧四周時,就忍不住要這樣想。
第一天晚上,我縮在棉被裡,懷抱著冒險犯難且戒慎恐懼的心情,堅持亮著床邊的燈,才終於姑且睡著渡過了陌生的第一個晚上。記得臨睡前,看見外面路燈的光,竟然也是藍色的。
自此之後,我才算稍微地習慣了這間房間,可以安心自在無所謂地在房裡行動坐臥,也開始會注意自己新家的一切了。比如我終於數過房間掛了幾道白布帘,因為我還一道道的拆下來洗過;還有緊靠在牆邊,臨時去量販賣場扛回來的鐵製掛衣架,外面自己再蓋上一塊深藍色的窗簾布,暫充是衣櫥。我實在是沒能力將房間整個粉刷或者講究些去買個英國進口實心松木染藍的衣櫃來搭配房間,即使我很想,卻只能先將就一下--反正也不會久住,舉凡賃屋而居的人好像多少都會這樣想,好像隨時要遷徙、要去流浪,只是不確定時間罷了……幹嘛啊我,一堆廢話。
這是我在搬進來後養成的壞習慣。總是會一個人在房間自言自語,或者對著床啊櫃子啊鏡子啊落地窗啊什麼的講話,奇怪出了房間就不曾這樣。
後來我的症狀又好像再多了些。我老是覺得房間裡還殘留著前任房客的氣息味道,那個男的,我忍不住要猜想他究竟在這房裡作過些什麼。
他真的將痕跡凐滅的很徹底,就算想找到任何一丁點留在牆上木板或桌上的塗鴉刮痕都不可得。當初就連垃圾都未曾留下。
可是他的氣味…他的氣味……我覺得我開始像頭母獸,瘋瘋地竟在嗅尋這個男人的味道。
當我趴在床上,會有濃重的味道薰得我想起他可能常在這床上裸睡;可能帶過幾個女朋友回來纏綿……寬闊的肩膀、厚實的胸膛、體溫來來回回……
我背靠著書櫃,一邊伸手去摸其實沒擺多少書的書櫃,一邊低頭幻想:嗯,這本是<傅科擺>,這是<物種起源>,還有卡夫卡尼采和紀伯倫在這裡;下層有大部頭的莎士比亞全集,不知道他是不是哲學系的。第三層滿滿的全是小說,最下層堆了一堆時尚雜誌,還擱了煙和一個咖啡杯──是普魯士藍的英國骨瓷杯。
我就是想不到他的長相。
坐在棉毯上,這塊已經被我洗過拿來當踏墊的民族藍棉毯,上面留了一塊煙烙的焦痕。他也許總是在剛洗完澡時,順手把它圍在身上,然後點根煙,可能抽著抽著就睡著了。或者他睡覺時必定要裹著它才能安心入眠,一如襁褓中的習慣──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幹嘛把它留在這裡?!
我把臉貼著落地窗,透過瀏海髮絲的隙間看自已的輪廓映在玻璃上,不比鏡子清楚,模模糊糊地,盯著看久了倒像是陌生人。
一轉身望見掛著的幾掛白布帘。他大概很重隱私,而且不大喜歡房間裡有亮光,他大概也很有品味,至少是個細心的人,否則普通的大裡大氣的男生哪裡會花錢搞這種麻煩東西?布料還算能透光,隔著幾層大白天也不至於絲毫光線不見,只是陰陰暗暗,這氣氛像極了傳聞鬧鬼的老屋裡,掛著附有魂魄的白幡,而我日日穿梭經過其中。
你八成要以為我有妄想症,沒事胡思亂想,幹嘛不搬家或者,把家具移開?把布帘子拆了?
我該多告訴你一些,你可能覺得無聊,但是我偏偏又是那麼真實的感覺到。
每每到了晚上,窗外的藍色路燈一亮起,趁勢便傾瀉進一屋子的藍灰色,藍的是光線、是顏色,灰的是影子;冷冷的,涼涼的,清晰而又模糊。我總是不開燈,一任整晚的迷離氣氛瀰漫。我躺在床上,一直翻來覆去不能睡著,於是就靜靜坐在床上,靜靜看著房間。
我坐在床沿,貪涼地把腳伸放到地板上,藍色流離的光線就像湖水一樣,從窗邊開始,大塊大塊地,蓋過我的腳背,然後到達個房間的面積,就像夜裡一片寧靜的沙灘,潮水無聲地動著,而我則在水邊快樂地把腳踢來踢去。
當我抬起頭,卻又發現房間其實是個滿滿盛著輻射般藍透明的自來水(我以為這樣是可以養魚的……)的水族箱,房裡的家具是假假的用來安慰魚的假山假石,白色布帘是緩緩搖擺的水草,而我是那條莫明其所以然地,在游來游去的熱帶魚,在水族箱中安靜且有恆地呼吸;並且漸漸漸漸,藍色的液體染進我的心裡,融進了臟腑以至感官。這時的感受說是心曠神怡其實太光明,我感到的是一種浮游的深沈、憂鬱的平靜,因為水族箱裡的空間空寂、靜音、無重力。
我的呼吸和迷離的藍色的氛圍慢慢同步起來--這樣說也許太抽象,但是更深刻的是,隱隱約約有另一種呼吸的頻率和我同步起伏。我感覺到那男的氣息。
看見床頭壁上的那首詩。一時之間,宛如封印。
一個特別的夢境。
夢的基調是藍色
當我在夢境中沈沈睡去之前
眼眸中將蕩漾著一片藍色月光
至少半個月之前,那個男的,或許正像現在的我一樣,坐在同樣的地方,在同樣的藍色夜光下,甚至是以相同的心思在揣想著。
後來,連著好幾天晚上,我都是這樣未曾閤眼;直到路燈滅去,天色發白,藍色的房間才回復了原本白日的樣貌。只是,我的學生本分是不容許我這樣日夜顛倒的,我開始遲到、上課打瞌睡、蹺課早退,像是那種一切都不用太在乎的感覺,奇怪這究竟是一種墮落還是滄桑老成呢?
我因此也很少去上課,多半待在房裡,偶爾出門買點礦泉水或吃的。每一次走出房門,步下樓梯時,就會恍惚覺得是從墓室重回人間;可是走到外面的人間又好嘈雜好黑暗,我又會很盼望趕快上樓躲回家,躲回寧靜的墓室。我讓自已想成是死人,這樣也就不怕房間的昏暗,不怕孤單了。如果房間的地板,也就是樓下的天花板是人間和地獄的分界,我的房間就是墮落的淨土,是在人間之上,好單純好安靜的土地。
那一天的深夜,我終於看到它最不尋常的地方。
門裡面,我看到藍色冷光籠罩下的房間。風吹得所有的薄布帘輕輕地在空中飛舞飄動,一層層地翻成浪、翻成海;我的視線開始模糊撩亂起來,風吹動的和諧韻律讓我突然好想跳進那片海,跟著白色的浪花起舞。然而我沒有,因為我看到,窗子是關著的,風扇也不曾動過。
我走了進去,白布帘在空中翻飛得好輕柔,風也涼涼地,像夏天的晚風。藍色的夜光透著布帷,細細的、濛濛的,和之前的晚上都不同,今天晚上的,是詭異和淒茫,還有一股應當沈睡的緩慢氣氛。
很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覺得恐怖。
布帘子在眼前被吹開,我看到了陽台,也看到了那一箱子安詳沈睡的水芙蓉,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恰好是一具綠色的棺--而我居然很自然地就往前走到陽台,真的沒多想。
推開落地窗,走到陽台前,說真的我不知道究竟該故什麼,也不知道會有什麼事發生。看了看陽台外面,深夜的街頭沒有半個人,房裡的白布帘還在飄蕩不停,整間屋子藍藍灰灰的,其實像足了電影裡鬼要出現的時候;我老是在還沒看到鬼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先自已嚇得亂七八糟。
我看著前面滿盛著水芙蓉的大水箱,它真的很大,大得幾乎能裝下一個人--
我伸手拉起一棵有點碩大的水芙蓉,底下牽牽連連、又長又亂的根系糾結在一起,纏成一片,而下面半浮著一顆面朝下的頭,頭髮也和那團根鬚纏附一起。我試著清掉另外的水芙蓉,這些水生植物的根已經緊緊繞生在屍體上,要拉掉它們非常麻煩,我只能儘量清出一塊水面,讓他可以浮上來。
這時候我其實不敢多想一些恐怖的情況,只是冷冷靜靜地,可是當下念頭裡卻突然冒出一句:「原來你從來不曾離開」。我反覆默想著這句,像是在誦念咒語或悼辭,一直重覆,我都快要以為自己真的是在進行什麼神秘的儀式祭典。
後來我只記得,我在持續扯開水芙蓉的清理屍體的動作中突然醒來;只記得自已其實是坐在椅子上累得睡著了,只記得這是一場夢。
無論如何,不久之後我果然很快地就為忙碌的期中考所苦,幾乎不再想起那件事了。反正夢中我也沒有見到屍體的長相,所以一切都很有可能是我在妄想罷了。我也不覺得這是個惡夢,只是很少的幾次偶然想起時,會忍不住懷疑那具慘白浮腫的屍體真的就是他,那個前任的房客。不過不知道怎麼弄的,後來我清理水槽的時候,竟然真的清出一團亂亂的,很像頭髮的東西--
得獎感言
我非常愛讀小說,但寫小說在我而言,是件殘酷的事;老是覺得寫不好、寫得極差,每次重看都會出現一堆缺點。可能我真的太愛小說,深怕褻瀆分毫。
這個故事開始只是一個夢、一個感覺,沒有意涵、沒有指涉,它一路清清白白直到被我寫成故事。因為是夢,所以我沒有想得太多;因為是夢,所以荒誕、牽強、模糊,忍不住地渲染──渲染──渲染。
感謝評審老師的青睞,我想我會繼續快快樂樂地讀一輩子小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