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周年校慶徵文日暮·日出·淡江印象
編者按:本版日出日暮淡江印象五十周年校慶徵文已刊登告一段落,徵文作品全部收錄於校慶出版之「夕陽日出淡江情」文集中。
一、再一次漂泊時,夢中的故鄉就是淡水
記得二十多年前的淡水,似乎所有天下最美麗的人、事、物都群聚到五虎崗上來了。
幾年前以「荒人手記」勇奪中國時報百萬小說獎的朱天文,那時還紮著兩個蝴蝶結的辮子,在後山的小徑上採野薑花。《人間四月天》的導演丁亞民則在「松濤館」的窗外,不時地把手捲成喇叭狀,呼喚著不知那一位有靈性的女孩。王津平還是那一副酷勁,半截淺藍色的風衣,一頭散髮地和學生在瀛苑草坪談「黑人文學」。秋風乍涼,他奮不顧身地脫下風衣,披在怕冷的學生身上,要大家繼續聽他「傳道、授業、解惑」。李雙澤則忽而抱著吉他,忽而扛著畫架,然後冷不防地出了一本小說集,談笑用兵地操控淡江「地下活動中心」。至於龔鵬程,大概正在水源路側門外的一幢四合院農舍苦讀他的「孔穎達注疏」吧。
但是有一位叫孫嘉陽的,最叫我懷念。他好像是水環系的,卻熱愛藝術與攝影。有一年他把半年的伙食費乾坤一擲地買了架專業照相機,只好整個學期吃麵條拌醬油,但是仍然每天神采奕奕地四處捕捉鏡頭。他的境界在學生時期就已拍出後來陳映真「人間雜誌」的水準來。他講話向來不疾不徐,不誇張也不喧嘩。偏偏有一次在自己攝影展中的觀音山照片中題了一句:
再一次漂泊時,夢中的故鄉就是淡水。
配上他照片中觀音山柔和的稜線和淡水河蒼茫的天際,我們猛然驚覺:淡水再美麗,我們還是要離開的。那時候大家也許只是被他低沉的語調觸動離情而已,而今浪跡天涯,才真正懂得嘉陽的全部意思。離開淡水愈久、愈遠,淡水的圖畫卻愈清晰,愈觸手可及,愈纏著你不放。
二、為什麼會如此迷戀淡水?
淡水是生命的初戀,只要一提起淡水,時間立刻靜止,生命永遠定格在二十歲的悸動。--語出5.豐田筆記6.。
許多朋友常常揶揄著我:都已經兩鬢斑白了,怎麼談起淡水,就像談戀愛一般執迷不悟?
剛開始我還靦腆地想辯護幾句,後來想想,這樣不是很好?有一個地方永遠讓你想到二十歲,永遠意氣飛揚,那不是上帝賜給你最好的禮物嗎?
我常癡想著:在台灣長大的孩子,一生應該是張啟過兩次眼睛。一次是在呱呱落地時,初次看到世界的光和影,開始知道黑色和白色;第二次大都是在讀大學的時候,初次掙脫家庭、聯考的牢籠,終於完全睜開了瞳孔,看到了什麼叫「色彩」。大學一開始就讀淡江,我豈止看到「顏色」而已?我甚至還看到最絢爛的五光十色哩!那像火炬一般燒向淡水河口的晚霞,那被潔白的雲朵圈繞起來的蒼鬱的大屯山,還有那五月暖風中搖曳在宮燈教室草坪的粉紅色薔薇,當然還有那二十歲深藏著各種秘密的無以名之的顏色。這一切,統統在五虎崗上開始起跑。我常想:「如果我讀的大學不是淡江,我可能也會有一點小成就,但我不會那麼快樂,不會那麼充實,我也不會結識那麼多可愛的人。最起碼我可以肯定的是,我現在的妻子一定不是現在的妻子。看吧!連妻子都是淡江培養出來,我怎麼能不迷戀淡水呢?」
三、好懷念那一起並肩作戰的朋友
我不僅當過淡江的學生,還當過淡江的老師。我好懷念那時候一起並肩作戰的朋友。我所以用「並肩作戰」四個字,是帶有一些「戰鬥意識」的。因為國內的輿論界總是對私立大學不公平。明明私立大學辦得很好,他們還是不相信。像「教學評鑑」,淡江早在二十幾年前就開始了,報紙都不登,後來清華大學尾隨在後,報紙卻大幅報導,我看了很生氣。我說有一天我一定要用史家之筆還歷史一個公道。我還記得民國八十年左右,淡江主辦全國大專聯考,毅然向三十幾年來的陋制挑戰,結果一戰功成:以前聯考的人工閱卷費必須在全部閱卷完畢後,讓教授們第二天排隊蓋章方得領到閱卷費。淡江一掌兵符,就宣布當年閱卷費一定可以在閱畢當天一小時後親送教授雙手。幾所辦過聯考的國立大學眾口嘩然,皆曰不可能。我卻親眼看到那時在曾振遠教務長領軍之下,只動用了教務處旗下幾位女將,就完全改寫三十幾年來僵硬的制度,真是精彩極了。那時候中文系研究所剛創辦,龔鵬程把棒子委託於我。我記得有一次我剛在驚聲國際會議廳向一些來賓致過歡迎詞,又馬不停蹄地開車到金華街城區部去主持另一個學術會議的開幕式。中文系朋友們的效率似乎也不亞於教務處,在淡江似乎有一種無形的文化力量,策使每個人充分發揮潛力。
我也好懷念淡江那段時間在國際會議廳舉辦的校務會議。那位學化學的林雲山校長在當副校長時,居然很有「人文氣質」地說了一句:「大家在政策未決定之前,一定要充分發言,否則一旦作成決議,執行起來一定很痛苦」。記得那一段時間的無數會議都很熱鬧,很有效率,尤其大家都非常有風度,使我後來看國會立法委員的會議,才真正很痛苦。
四、我是捧讀淡江玫瑰雨露成長的幸運者
於是又有人說:你光會說淡江的好,難道淡江就沒有缺點嗎?當然有,淡江當然有缺點,就像有陽光的地方就會有樹影一樣。檢討淡江缺點的責任,自有其管道。我當年在校務會議時,應該也是最勇於批評者之一。但是大多數的時間,我願意享受淡江的優點。我常常告訴學生:面對一棵盛開的玫瑰,有些人一眼就看到枝頭上的花瓣,並且懂得俯下身來禮讚她的芬芳,有些人卻只會執迷地挑剔她的花刺。我想,我和朱天文和孫嘉陽以及龔鵬程都是有點小聰明吧!在唸大學的時候,我們天天看淡水夕照,天天採野薑花,天天躺在有地毯的圖書館神交古人今賢(二十幾年前淡江圖書館可能是全國唯一鋪設地毯的),甚至天天在宮燈石頭路上談戀愛,都嫌時間不夠用,實在沒有時間去討論淡江有什麼不好?後來我又讀了兩個大學,覺得淡江真的不負我們的深情。民國七十年我唸台大博士時,台大的圖書館雖然館藏量很豐富,但是我常常笑他們,說他們的管理還停留在「手工業」時期,借十本書要花半個小時填卡片,淡江那時借十本書卻只要半分鐘。我那時好得意。
五、永遠堅持淡江的學術自由精神
其實身為淡江校友最得意的事情,卻也不完全是迷信這些「行政效率」。一個一流大學的行政效率最重要的任務是創造一個學術自由的環境,而不是用來干擾學術自由。淡江非常幸運的是把這些行政效率用到正面去。我當學生的時候,參加過李子弋老師主持的「國是座談會」,那可還是民國六十年左右的白色恐怖時期,我們卻可以「放膽文章拚命酒」地高談議論。民國七十年我回淡江兼課,正是風聲鶴唳,嚴霜逼人的關鍵時期,我照樣在課堂上堅持政黨政治的理念,堅定地支持「黨外」,一直也沒有人來干擾我。甚至在我拿到學位回來專任以後,還讓我當了四年的系所主任。每次在校務會議上看到莊淇銘主任和林郁方所長他們那種充滿快樂與自信的言論,我就不禁讚嘆起淡江來。這兩個思想各執極端的「異議份子」,怎麼可以如此情同手足的「在同一個屋頂下共事」?淡江不但講言論自由,甚至已把言論自由像嘉年華會一般輕鬆快樂地混聲合唱起來。現在我終於知道淡江的校歌:「浩浩淡江,萬里通航。新舊思想,輸來相將」,是何等的氣派,何等的境界。
我很慶幸自己生命的銳氣和純潔度一直沒有受到絲毫的挫折和污染。由於有著淡江的保護傘,我深深覺得自己知識份子的特質,持續朝著正面發展上來。看來,我報答母校最好的方法就是繼續浪跡天涯,繼續去宣揚淡江的傳奇與美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