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到在淡江舉行的文藝營上課,暑熱時回校,睽離多年後,再次回校,難免比較今昔的異同,從一個完全陌生的停車場望向黃帝殿,昔日的梯田化成櫛比的高樓,過多繁複的現代景觀雖毀傷了昔日清麗的面容,但近識的一位剛從淡江畢業的校友,人在台北市區上班,仍日日回淡水租賃之所,與淡江校園為鄰,凡浸染過山崗上風月的,大概都難以自外於風月,最青春美好的幾年在這裡度過,堪可在生命裡成為一段重要而漫瀾的記憶。
我刻意去尋昔時住過的公寓,和那些大樓相比,這一群最原始的四五樓住宅,因附近的空曠被大樓取代,顯得相當老舊密集,使我不太能相信,昔時在這些建築之間穿梭著與同學往來,風和靖好的樣子,一下成了醬缸醬碟,有些腐朽的氣味。歲月的流逝,帶著腐蝕力拂掃而過,而這腐蝕力其實是相對於現實的呈現,去映證記憶力的擴散作用,把舊時的建築放大了,風雨也美化了,但基於人性裡念舊的情感,舊的,再不濟,總還有好的一面,尤其要去記得那美好的部分。
公寓的三樓,對著操場,樓下賣水果,剛住進來時我和室友常倚在陽台看淡水河對岸,看操場,看樓下走過的學子,尤其上下課的鐘聲之間,有的已下課,有的趕著去上課,青年的腳步迅疾在樓下來去,風也年輕,樹也翠綠。見到相識的,室友常大聲喊人,惹得大家全抬頭往上望,室友扶著細邊的金屬眼鏡,呵呵笑個不停,那種笑聲帶著渲染力,漫淹到我大一的生活,跟著她興高采烈認得了幾個重要的淡水景觀和校園環境。
常常是夜晚還在校園流連,夏夜的校園有沉靜之美,冬夜則是淒冷中有些蕭颯,第一年還不知冬寒的威力,夜裡走宮燈道,腳底一股涼意襲透全身,那時似乎天天等著冬日趕快結束,沒有課的時候縮在被窩裡讀書,或到桌前燈下做功課,到一個冬天過去,人和杜鵑花一樣甦醒,卻是一整個季節斜風細雨,常常半濕著衣服或踩了滿腳的濕濘進圖書館,即便如此,仍喜歡下雨,從雨裡回到公寓,打開桌前的窗子看雨,讓濕潤的空氣飄進來,不管是清新的,或連下數日後透散的霉味,總帶來異鄉安適之感,也成為對淡水小鎮的風雨情懷。
公寓住了一年,搬到麗澤廳,連接松濤館,在走廊間接受淡水的風雨陰晴,冬寒露濃的清晨,大家還在眠裡,認真的學姐五點多起了床,抱著臉盆穿過晨露覆蓋的玻璃窗去盥洗, 之後展開一天的閱讀,一年讀上百本書,我則從未曾見過窗玻璃上濛濛的晨霧,從來也沒有那麼早起來閱讀,從來也沒有立志在眾人皆睡時,獨醒著做點什麼豐富知識之事,唯晚上十一點熄了大燈,我桌上的燈恆是亮著,多少個日子從耳機聽收音機,聽到半夜十二點唱國歌,還有興致拿毛筆寫信,墨色擴染在宣紙上,白紙黑字,加上一個紅鈐印,室友見了也索求,那樣的閒情,離開宿舍倒沒有了,書信墨寶成了斷代史,住宿時日的紀念。
四人住一寢室,每個人坐息時間不一致,若四人同在,加上有客來訪,寢室就顯得熱鬧非凡,最用功的孟孟通常溜去圖書館,我喜歡和嘈雜的聲音並容,四周聲浪越高,我讀書寫作越專心,有時樓下辦舞會,室友怕吵,當天全逃離宿舍,唯我留下來,邊讀書邊聽喧嚷的舞曲,在喧鬧中享受孤獨的樂趣,幾乎是在這種團體住宿生活裡養成的。
冬寒時,若有男客來訪,坐在麗澤廳一樓會客室聊天,雅致的桌椅擺設,帶來不少暖意,而且來來往往的同學,彼此招呼,可以很容易找藉口結束一場聊天;或者去松濤館一樓打羽球以驅寒,若有舞蹈社員在那裡排舞,還可以參觀一場舞蹈。
校園生活幾乎只在教室、宿舍、圖書館、社團間打轉,即便是這四個範圍,也足以過得很精采,譬如在圖書館裡,視覺所見的不只是書,也有閱讀者的眾生相,和細細索索的談話聲、影印聲、腳步聲,我在這些聲音裡為五虎崗文學獎趕稿、查資料做筆記、勤下工夫紮實的讀了些英文,無聊的去翻閱哪些書被什麼樣的人借過了。至於社團,則是各路消息的集中站和交友中心,藉由不同系所的社友把交友範圍擴散出去,也成為大學生活裡表現個人興趣專長最精采的一部分,如果沒有社團活動,恐怕大學就要枯燥乏味多了,社團包辦許多校園裡的活動,從書本中抬頭,是那些活動豐富了整個大學生活。我們常把社團裡得到的消息帶回宿舍交換,對學校的了解,其實是透過類如這般日日相處的口語傳播而深入其髓。
經過松濤館麗澤廳便要想起住宿種種,及已然各處一方的室友,昔日的豐盛,是人生往前的基礎,大家都各自往大學時已呈現的興趣發展了自己的人生,偶或相遇,仍不脫評論現實處境,而青春時建立起來的感情,總還像年少無猜,直言無諱,可以痛快。
校園像社會一樣,總有一些嬗變的過程和面貌,尋找舊時對照今日,雖有些感喟,然今日學子終有其幸福的部分是過去學子缺乏的。新與舊的對照,不就是歷史傳承裡最耐人尋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