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0-06-05

卡斯提爾的旅人 ■周憶霖(西語四B)

月的西班牙卡斯提爾平原,清晨乍暖的曙光,我無法置信自己可以活著走出這座棲身一晚帶有些許羅馬式風格的小教堂,儘管知道將面對六小時之後38°C高溫的無情燒烤,我仍跪坐在阿卡薩(Alc罝zai),童話堡的山腳下,仰望她夢幻古典身軀的同時,我似禱告感恩的向她道謝,在她龐大的羽翼下,我始終沒有成為這塞哥維亞(segovia)古城夜晚寒冷下的獻祭品。

塞哥維亞,城市的入口,映入眼簾就是約兩千年前佇立在此的羅馬水道橋(Acueducto Romano),排列連串巨大的拱形石橋,令人懷疑它是否真的是兩千年前魔鬼一夕間完成的作品。古城的另一端,在艾雷斯瑪河(Eresma)和克拉摩雷斯河(Rio Clamores)的交會口,轟然佇立另一座的偉大的建築藝術,也就是我認為昨夜為我守護的阿卡薩堡,琉璃藍的斜屋頂,蓋在太陽色的身軀上,陽光的反射下,令人覺得溫暖甜蜜。羅馬水道橋是如童話中邪惡皇后,如此的黑暗、邪惡,好似它本身暗沉的大石塊,透露著陰狠的野心;而童話堡呢,那陽光清爽的顏色和屋頂的天空藍,令人聯想到白雪公主般的美麗溫柔,一前一後,彷彿這個城市是為了這個童話而生一樣,是如此的遙遠虛幻,但我卻置身其中。

我無法選擇,身上僅剩的是前天在馬德里(Madrid)向朋友臨時湊到的100元美金和一些零頭,換成西幣(Peseta)大約是一萬伍千元吧,但是因為還有兩、三個心儀已久的美麗古老的城市未造訪,算一算,包括車資、伙食費,我想昨夜還是只能露宿街頭。

意興闌珊地走到公車站牌,等著7:30分出城至火車站的第一班公車。上了公車,因為笨重又龐大的背包礙腳,揀了一個雙人的位置坐下,也好放行李,把頭靠在窗上,瀏覽這個我將離開的城市。這時的它,特別的安靜,陽光的照射下,交疊錯落的影子在那迷宮般的巷弄中,更顯得撲朔迷離了,高低不一的陽台,擺滿了菊花、玫瑰等五顏六色的盆栽,搭配著晾在窗與窗之間的被單、衣服,那種和諧平凡的美,讓我原諒這個城市對我的折磨,就像一個平凡的男人,被美麗的壞女人欺凌後,他卻還是覺得很幸福,無怨無悔。

到火車站的中途,公車停下,又接駁了另一批等車的人,這很正常,但令人較感興趣的是,在棕髮黑眼的西班牙人群中,夾雜著一個金髮碧眼的老頭,大約七十五、六歲,很小、很瘦,身上除了背著一只結實厚重的旅行背包外,還拉著一台兩輪小拖車,小車上也是大包小包的胡亂綁著。在他笨拙地付出車資和忙著整理小車上不斷落下的行李同時,只見司機一個大聲叱喝和一個白眼,他更顯得囁嚅不安,欲言又止,最後,他坐到我對面的座位。

車子開動的同時,我依然望著窗外沉默著,之後見他無辜的表情中帶著一絲不安,且急欲和我攀談的樣子,我還是沒理他,我的腦筋經歷昨晚的摧殘下,至今未解凍,不想再去使用它。最後他終於鼓起勇氣向我詢問:「你從那裡來的?」,同是天涯旅人,我的同情比和他聊天的欲望多一點,我答:「您可以用西文的,我會說西文。」,他一臉尷尬的笑:「對不起!我不懂西班牙文,我只會說英文,我是英國人。」好吧,我也算準他不是西班牙人,只是沒想到他會是英國人而已。

大概地閒聊之後,巧的是,他將和我造訪的是同一座城市,薩拉曼卡(Salamanca),十三世紀創立的西班牙大學城。更巧的是,我們這兩個迷糊蛋竟都不知道塞哥維亞沒有到薩拉曼卡的火車,他竟然和我一樣的隨緣、隨興?我開始懷疑,這段旅程的開端是他假裝藉口巧合和我同去一個計劃中的城市而纏著我,其實心中應該另有計劃,否則,一個年屆古稀的英國老紳士如何會和我這種二十出頭年輕小伙子一樣莽撞,到了火車站,才知道根本沒這班車。

我頹然的坐在候車大廳,懊惱著這一段公車錢又泡湯了,而且勢必還要坐回市中心的長途巴士站搭車到薩拉曼卡,但回去也來不及了,這一班往薩城的巴士已經離開了,最快的一班也要等到下午3:00了,想到我的荷包,空空的肚子,沒有學生特價的長途巴士,我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只能垂頭喪氣半臥半坐地坐在候車廳。這老頭,他叫阿ken,靜默地端坐在我身旁,用一種好像都沒發生的眼光看著幾近抓狂的我,他沒有安慰我,只是溫柔地笑著打開他那謎一般的兩輪小車,迅速拿出兩塊巴掌大的巧克力麵包,對我問:「相信你還沒吃早餐吧!」我們一人一個,說實話,這個感覺過期、缺乏彈性的麵包,確實像它們的外表一般,非常難吃,但卻已經塞住我那一直漫天咒罵的嘴和早已飢腸轆轆的肚子了。

沉默了一會,翻看一下地圖,我有了新發現,我告訴阿ken,首先,我們可以搭最近一班火車到介於薩城和塞城之間的阿維拉城(?vila),那裡有一座連綿2.5公里的城牆(Las Murallas),非常宏偉壯觀且值得一遊,利用從上午到下午這段沒有發車的時間,我們可以將行李寄放於巴士站,爭取半天的光陰,如此一來,豈不美極。既不必耗在這裡,又可以拜訪一個計劃之外的城市,且聽說,城旁的山陡路上去,約莫一小時腳程,將可以將整個阿維拉城和這建於十一世紀古典的老城牆,盡收眼簾。此時我竟也只是自私地想到自己的時間安排,卻也沒體諒眼前這位古稀的阿ken,是否能和我一起去(爬山),只見他緩緩地對我說:「好,孩子,一切交給你安排了。」反正買好票之後,我們爺倆就踏上這一段有點莫名其妙的忘年之旅。

果然巴士一到,映入視線的就是那美麗的古城牆,牆的裡外,遍植五彩繽紛的花卉,綠草如茵,美的塞滿了整個胸口,此時,我感覺驕傲和些許愁悵。驕傲,因為我的主意的「帶領」下,而意外地來到這個計劃之外的美麗城市,愁悵的是,我進一步了解後的阿ken。

搭火車來的途中,強打精神聆聽他對我細數的一切,我沒敢跟他提昨夜的事,他說,他沒有家,也沒有家人,但他曾經擁有,有老婆,有女兒。十五年前,獨生女在洗腎的煎熬下離開,十年後,太太又因為癌症離開他,他倒是說的很平靜,簡單也沒有刻意加強什麼,雖有政府提供的養老院這個「家」,還有每月足以過活的養老金,他卻寧願選擇浪跡天涯做為他最後的歸宿。他打開背包,讓我認識他曾有的「家人」,一堆照片之外,我也看到那些他曾經佇留的城市,一疊疊由各城市旅客中心免費贈閱的精美地圖和圖片,那一些我從不曾重視,用完就丟的手冊,我看他刻意地把家人的照片和這些簡介互相交疊放在一起,他說:「如果真的有靈魂的話,我相信她們母女都曾陪伴我走過這些地方。」他又補充:「我是幸運的,養老院的朋友,有些卻沒有機會在他們離開這個世界前,好好看看它」,他馬上又開始填寫塞城的風景名信片給那些養老院的隔床友人。其中他寫道:「古根!我已經幫你走到塞哥維亞了,你的腿還好吧!當你的腿好時,明年春天,我們將再度來此……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一個衰老的身軀除了背負著厚重的圖冊之外,竟然還要背負一群更衰老的夢想。

離開阿維拉前往塞城的巴士上,我已不支的蒙頭大睡,有點想逃避。在阿維拉城遊覽時,他除了一部小型迷你的照相機之外,他還同時擁有一部攝影機,這部台製相機對準每個教堂,而攝影機的焦距,一直在我身上,這一點,令我非常不自在,我的老天!我又不是古蹟,還是稀有動物。中午用餐時,老闆對他厭惡的眼光,也是令我想逃避的原因之一,這大概也不能怪這位老實又愛國的西班牙老闆吧,阿ken不懂西班牙文,必須由我翻譯,但這位老闆可能深惡那一群散居西班牙的外國闊佬,享受西班牙的陽光,卻不願學習講西班牙文的這些北方客。

這頓飯,吃得極為不舒服,雖然阿ken堅持請客,但老闆對他這不懂西文的英國佬和我這略懂西文的東方人,態度判若兩人,一頓飯下來,除了尷尬還有些許的無奈。長途巴士上那群野蠻,西班牙人的吞雲吐霧,更令我把頭蒙的更緊來逃避這一切。

到了薩拉曼卡,進了遊客中心,他主動幫我多要了一份地圖,之後,開始找落腳地,我知道他想找兩人房,一方面有個照應,也有個聊天的對象,但我心中只是想著如何擺脫他,因為遊覽可以一起,但晚上睡覺,我想要一個更安靜私人的空間。找了好幾家的旅館(Pension),不是太貴,就是太高,沒有電梯對一個超重行李的老頭是很不方便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便宜的旅館,但只剩一間雙人房,當然是雙倍的價錢,我向這位嗓門很大的老太太解釋,因為只有阿ken一個人住,所以,希望以單人房價錢租給我們,殺價成功,我騙阿ken說這間單人房間已經殺到一半價錢了,可以放心了。當然我也可以放心了,我可以去找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雖然良心有點不安。

隔天,我們依照約定的時間和地點見面,開始共同認識這個古老的大學城,沒什麼特別,只是感覺這個城市很吉普賽,也有很多像我一樣面孔的東方人,況且這個城市似乎不大,一天下來,早已走遍城中各角落,貝殼之家(casa de les conchas)、主廣場(Plaza mayor)、薩拉曼卡大學(Universidad)等,但阿ken最鍾情的莫過於新舊教堂了,每次進去教堂,他總是要在十字架前,唸唸有辭一番,神聖地做完一些我這異教徒不太懂的儀式,才肯離開,之後幾間修道院和教堂,我樂得隨他去,我寧可在外面透風,觀賞來往的行人,也不想和他耗在裡面。畢竟他是在祈求死前的一種安心,在他離開之前,而我卻是正要開始我年輕的新生命,我們是相差如此遙遠,但此時卻又相近。

隔日,我學聰明了,不先說自己即將前往的地方,反而問他將去何處,他遲疑了一下﹛G「埃爾、埃斯科里爾(El Escorial)。」老天保佑,我卻將前進北方往布爾戈斯(Burgos),這次我確定可以擺脫他了。幫他訂好了票,我卻覺得靈魂瞬間老化下來,一點也不快樂了,眼前這位阿ken,在幾小時之後,將永遠在我的人生中消失,看他瘦小略駝背的身影,將再度孤單,他眼光遲滯的把他英國伯明罕養老院的地址給我,我也把台灣的地址給他。我說:「有機會來台灣找我,雖然那兒沒有很多教堂,但我卻樂意讓你認識我生長的地方。」他紅著眼眶說:「孩子,我太老了,明年,後年,如我還活著的話,我會去的。」他接著說:「女兒、太太離開我的時候,我都很傷心,但和你離別,傷心也沒減少。」我很訝異,我們就坐在一座阿拉伯式噴泉邊做這最後的告別,心中卻慚愧地想著,我是那麼急欲擺脫他那蒼老的靈魂,但他卻已把我納入他剩餘生命中的一部份……。

他對我拍了張照片後,紅著眼眶往車站方向走去,拉著那陪他跑遍全歐的小車,身上的背包好像更重了,他的頭也更低了,到了轉角處,我向他喊:「阿ken,我等你的明信片和光臨台灣。」噴池廣場的嘈雜聲似乎蓋過了我的聲音,他沒有回頭,似乎沒有聽到……

最後,他搭火車往南了,我搭公車往北,我沒有去布爾戈斯,在離開之前,我又跑去了遊客中心,這次我拿了份全新的手冊,小心的保管在背包裡。

NO.438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314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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