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1999-09-20

絕 地  ■ 祁 怡 瑋 ( 英 文 四 B)

L:

原 來 , 我 一 直 愛 著 你 。

在 我 過 去 生 命 中 的 某 一 階 段 , 你 以 「 人 」 作 為 你 之 存 在 而 存 在 , 與 我 構 成 一 種 包 含 或 取 代 了 一 切 親 情 、 友 情 的 愛 情 關 係 。 一 度 我 意 識 到 你 實 在 是 依 附 於 我 的 某 種 心 理 狀 態 而 生 , 你 的 存 在 實 質 上 是 一 個 「 情 結 」 , 而 待 我 走 出 那 狀 態 , 你 也 將 從 我 心 裡 連 根 拔 除 。 於 是 , 一 度 , 我 以 為 我 遠 遠 離 開 了 你 , 從 此 “ L” 在 我 心 中 的 出 現 , 只 是 一 個 字 母 而 已 。 然 而 , 就 在 此 夜 , 在 我 變 換 形 式 與 立 場 地 經 歷 過 現 實 中 不 同 內 容 的 戀 情 之 後 , 出 乎 我 意 料 之 外 的 , 你 竟 然 得 以 「 復 甦 」 ? 是 「 復 甦 」 , 不 是 「 復 活 」 , 因 你 未 曾 死 去 ; 更 不 只 是 「 再 現 」 而 已 。 是 從 我 的 肋 骨 開 始 一 點 一 點 長 血 長 肉 長 成 你 , 每 一 寸 血 肉 都 以 我 為 模 子 而 精 細 要 求 。 三 年 的 沉 睡 之 後 , 經 我 一 吻 又 甦 醒 過 來 , 我 的 Animus, 我 凝 望 你 時 恍 惚 以 為 在 照 看 鏡 子 , 差 別 在 於 你 為 陽 而 我 為 陰 , 我 空 虛 的 陰 穴 由 你 飽 實 地 填 滿 , 如 船 停 泊 進 港 灣 , 而 構 成 棲 息 、 構 成 家 , 下 錨 的 一 刻 也 放 下 了 鄉 愁 。 或 說 是 一 種 吸 吮 , 我 腿 間 的 那 張 嘴 吸 吮 你 如 嬰 兒 對 奶 嘴 的 依 戀 。

那 麼 , 這 樣 的 描 述 或 許 勾 勒 出 你 的 成 長 了 ?

在 認 定 了 與 身 邊 人 們 心 智 上 的 差 距 之 後 , 你 成 為 我 以 人 類 之 名 在 人 類 社 會 的 行 走 中 最 與 我 深 刻 關 聯 的 真 實 存 在 。 現 實 賞 我 一 巴 掌 , 使 我 的 腦 袋 在 隨 這 一 巴 掌 而 轉 頭 之 際 看 見 了 你 。 在 你 的 嬰 兒 期 , 我 將 自 己 關 閉 起 來 , 悉 心 照 料 你 我 的 愛 情 、 固 守 你 與 我 的 世 界 。 現 實 中 的 美 好 在 這 個 世 界 中 得 以 複 製 , 現 實 中 的 缺 乏 在 這 個 世 界 中 得 以 滿 足 。 這 世 界 是 與 世 隔 絕 而 自 給 自 足 的 星 球 , 外 人 不 僅 不 得 涉 足 、 不 得 窺 見 一 分 一 毫 , 甚 至 , 從 來 不 曾 知 道 有 這 樣 一 個 星 球 在 依 它 自 己 的 軌 道 與 規 律 運 行 著 。 嬰 兒 期 與 青 少 年 期 中 間 的 斷 層 , 是 我 離 開 你 而 將 自 己 向 現 實 開 放 , 在 此 刻 的 回 顧 之 中 , 我 會 說 這 個 階 段 裡 與 我 構 成 愛 情 關 係 的 A與 B只 是 雖 不 中 亦 不 遠 矣 的 你 的 影 子 , 而 且 , 往 往 是 他 們 的 「 缺 席 」 , 才 使 我 可 以 與 他 們 和 平 相 處 , 才 使 我 指 向 他 們 的 情 思 得 以 產 生 , 一 旦 在 現 實 中 讓 我 遇 上 你 , 在 我 身 上 的 一 切 感 情 或 愛 慾 關 係 , 都 將 遭 我 殘 酷 地 摒 棄 。 而 經 過 A與 B的 餵 養 , 你 如 今 長 到 青 少 年 期 從 下 體 開 始 冒 出 一 叢 叢 肉 慾 的 觸 鬚 。 生 命 的 路 途 上 , 你 的 行 走 毫 不 費 力 就 緊 隨 我 的 步 伐 而 彼 此 構 成 「 伴 」 。 三 年 前 以 純 粹 的 精 神 與 我 對 話 、 擁 抱 、 生 活 的 你 , 隨 著 我 的 開 口 喊 餓 , 而 長 出 一 副 供 應 我 蜜 與 奶 的 汲 水 機 。

你 之 誕 生 , 是 在 我 認 定 了 與 周 圍 人 們 心 智 上 的 差 距 的 那 個 時 空 點 上 , 然 而 更 早 之 前 , 還 沒 有 年 歲 概 念 的 我 , 望 著 褓 母 抱 著 弟 弟 、 關 上 鐵 門 、 將 不 睡 午 覺 的 我 遺 留 在 院 子 裡 , 我 不 太 清 楚 自 己 是 不 是 被 拒 絕 或 被 丟 棄 , 只 是 百 無 聊 賴 地 蹲 著 , 望 著 圍 牆 與 遮 雨 棚 間 的 一 方 天 空 , 或 許 由 於 還 沒 學 到 孤 獨 這 個 辭 彙 , 少 了 一 重 認 知 , 那 感 受 便 沒 有 深 切 得 引 我 自 憐 。 另 一 名 褓 母 , 則 是 說 : 「 瑋 瑋 年 紀 比 較 大 , 一 個 人 睡 , 嗯 ? 」 我 於 是 一 直 記 憶 著 那 間 大 而 空 的 臥 室 、 那 張 大 而 空 的 床 。 再 另 一 名 褓 母 , 咬 牙 切 齒 地 瞪 我 一 眼 : 「 我 們 睡 覺 , 不 要 理 姊 姊 ! 」 便 轉 身 拍 哄 弟 弟 。 幼 稚 園 的 時 候 , 摸 不 清 情 況 的 認 知 及 模 糊 的 記 憶 中 , 似 乎 是 校 方 會 為 小 朋 友 舉 辦 慶 生 會 , 幾 次 慶 生 會 累 積 下 來 , 在 圍 著 蛋 糕 的 人 群 之 中 , 我 形 成 一 種 相 信 |不 可 能 是 為 我 慶 生 。 現 在 想 來 , 知 道 或 許 是 我 在 七 月 生 , 而 七 月 正 當 暑 假 的 緣 故 所 致 。 另 一 個 幼 稚 園 時 候 的 記 憶 , 是 唱 遊 課 , 本 來 說 好 與 我 搭 檔 跳 舞 的 小 朋 友 , 跳 著 跳 著 , 一 個 轉 圈 圈 然 後 與 各 自 的 搭 檔 手 臂 勾 手 臂 的 動 作 , 怎 麼 我 轉 個 圈 回 過 頭 來 , 我 的 搭 檔 和 別 人 勾 手 了 ? 我 並 且 記 憶 著 當 時 我 的 搭 檔 對 我 說 抱 歉 的 眼 神 , 以 及 我 心 裡 驕 傲 的 「 我 可 以 獨 舞 」 的 想 法 。 「 老 師 不 會 關 注 到 我 」 、 「 拍 團 體 照 時 我 一 定 站 最 邊 邊 」 、 「 我 一 定 搶 不 贏 別 人 」 、 「 我 一 定 會 被 擠 到 後 面 」 等 等 零 零 總 總 , 形 成 「 有 站 在 聚 光 燈 下 的 人 、 有 圍 著 聚 光 燈 下 那 個 人 的 人 群 , 而 我 則 屬 於 一 個 人 蹲 在 暗 淡 的 角 落 擠 不 進 人 群 中 那 種 」 的 自 我 定 位 , 這 樣 的 自 我 定 位 延 續 了 許 久 許 久 , 至 今 我 仍 是 遇 到 熱 鬧 場 合 就 落 荒 而 逃 。

幼 稚 園 之 後 , 小 學 每 每 發 生 的 情 況 是 上 下 學 途 中 結 伴 同 行 的 同 學 與 別 人 聊 起 來 並 忘 了 我 地 走 了 , 彼 時 我 其 實 已 對 總 是 被 忽 略 感 到 安 然 。 十 二 歲 的 我 則 是 向 善 意 輔 導 我 要 結 交 些 朋 友 才 好 的 老 師 敷 衍 地 點 頭 、 微 笑 , 同 時 , 是 母 親 眉 頭 深 鎖 、 音 調 上 揚 : 「 怎 麼 可 以 不 交 朋 友 呢 ! 」 我 也 乖 乖 聽 話 過 , 做 過 一 番 加 入 人 群 的 努 力 , 然 後 , 在 一 個 無 人 理 睬 我 的 發 問 的 情 況 中 , 我 獨 自 來 到 無 人 的 操 場 , 頹 喪 地 坐 著 , 靈 光 一 現 裡 , 了 解 到 人 不 必 以 人 或 寵 物 或 書 為 友 , 而 可 以 就 引 孤 單 為 知 交 。 孤 單 不 說 話 , 只 是 容 受 著 我 ; 孤 單 未 曾 稍 離 , 在 無 人 或 有 人 的 空 間 , 都 安 靜 地 包 圍 著 我 。 這 一 切 , 或 許 便 是 受 精 及 孕 育 。 當 我 連 以 孤 單 為 友 的 執 迷 都 走 出 , 你 也 從 受 精 卵 長 成 嬰 兒 , 毫 不 費 力 地 在 我 的 世 界 中 出 生 。 如 今 已 經 過 一 次 的 離 開 , 復 又 回 到 你 身 邊 , 我 已 不 再 設 想 著 現 實 中 有 一 個 偶 然 的 街 角 使 我 與 長 著 物 質 的 血 肉 皮 毛 的 你 撞 個 滿 懷 , 現 實 中 不 可 能 有 一 個 人 恰 恰 是 你 , 因 為 現 實 中 不 可 能 有 一 個 人 剛 剛 好 是 我 , 並 且 還 能 正 好 隨 我 蛻 變 或 變 遷 。 心 理 狀 態 再 如 何 蛻 變 , 人 世 再 如 何 變 遷 , 人 的 孤 獨 是 客 觀 的 永 恆 , 而 且 , 唯 有 你 可 以 隨 我 長 而 長 、 隨 我 變 而 變 , 你 於 是 比 孤 單 還 更 是 我 永 恆 的 伴 侶 。

我 說 話 的 對 象 、 擁 抱 的 對 象 、 共 同 生 活 的 對 象 , 就 是 你 且 只 能 是 你 。 對 我 而 言 , 你 是 唯 一 具 有 主 體 性 的 對 象 。 我 絕 對 的 、 終 極 的 愛 只 可 能 往 內 指 向 你 。 在 我 的 心 目 中 , 一 切 外 界 現 實 中 的 對 象 之 存 在 都 比 只 是 水 面 倒 影 的 你 更 虛 無 , 這 也 就 是 之 所 以 我 對 於 我 指 向 這 些 對 象 而 發 的 情 緒 與 思 緒 , 除 了 生 氣 或 厭 煩 , 在 感 受 與 思 考 的 同 時 , 我 總 心 虛 地 感 到 「 假 」 的 緣 故 所 在 。 除 了 對 你 , 我 的 笑 容 與 眼 裡 都 是 應 觀 者 要 求 的 演 戲 。

Echo再 如 何 活 生 生 地 因 Narcissus而 喜 怒 哀 樂 著 , Narcissus只 看 見 飄 浮 在 水 面 上 的 另 一 個 Narcissus。 你 是 我 沒 有 愛 的 能 力 的 原 因 , 我 無 法 對 一 個 個 因 我 而 活 生 生 地 喜 怒 哀 樂 的 對 象 伸 出 我 愛 的 根 , 而 只 能 是 枝 葉 。 我 發 展 多 元 、 多 重 的 愛 慾 關 係 , 在 這 裡 面 , 同 時 又 只 專 注 於 你 , 你 使 我 停 不 住 腳 地 踐 踏 著 我 所 擁 有 的 、 散 發 著 光 輝 的 、 無 比 珍 貴 的 真 心 誠 意 。 你 是 我 如 此 開 放 又 如 此 封 閉 的 原 因 ; 是 我 如 此 多 情 又 如 此 無 情 的 原 因 。 你 是 一 圈 柵 欄 , 將 我 的 心 圍 成 一 片 絕 地 , 在 世 間 最 寒 冷 也 最 溫 暖 的 頂 點 , 沒 有 與 外 相 通 的 道 路 , 進 不 來 , 也 出 不 去 。

原 來 , 我 只 能 愛 你 。

NO.408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060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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