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 江 時 報 的 編 者 賴 小 姐 來 約 稿 ， 指 明 要 我 寫 一 篇 有 關 耶 誕 的 時 文 ， 又 說 我 是 出 名 的 快 槍 手 ， 也 許 在 不 到 五 天 的 時 間 內 ， 交 出 一 篇 兩 千 五 百 字 的 散 文 ， 對 我 應 該 不 是 什 麼 難 事 。
我 是 「 快 槍 手 」 嗎 ？ 那 只 能 限 於 「 有 話 即 講 」 的 情 況 之 下 ； 談 耶 誕 應 屬 是 「 觸 類 旁 通 」 的 題 目 ， 所 以 我 含 含 糊 糊 應 承 了 下 來 ， 下 面 便 是 我 的 耶 誕 感 言 。
一 、 耶 誕 卡
提 起 耶 誕 節 ， 立 刻 使 人 想 起 耶 誕 卡 。 這 風 俗 不 知 誰 興 起 來 的 ？ 一 到 了 十 二 月 ， 在 美 國 ， 我 家 的 信 箱 內 便 陸 陸 續 續 出 現 了 這 一 類 「 生 命 中 無 法 承 受 的 輕 」 。 五 顏 六 色 不 說 ， 卡 片 底 下 還 有 親 友 們 的 簽 名 ， 有 時 附 加 幾 句 話 ， 代 表 思 念 與 問 好 。 寄 我 賀 卡 的 親 友 很 少 是 文 人 ─ ─ 我 跟 文 友 很 少 交 換 耶 誕 卡 ─ ─ 他 們 的 問 好 往 往 流 於 形 式 化 ： 「 好 久 不 見 了 ， 近 來 好 嗎 ？ 有 空 到 我 們 這 兒 來 玩 。 」 要 不 ， 便 是 報 告 他 們 渡 假 旅 行 的 消 息 ： 「 去 了 一 趟 埃 及 ， 看 到 很 多 帝 王 谷 的 木 乃 伊 。 」 千 里 迢 迢 花 了 很 多 錢 跑 到 外 國 去 瞻 仰 幾 具 裹 在 屍 布 裡 的 外 國 殭 屍 ， 聽 來 有 點 令 人 毛 骨 悚 然 ， 但 這 總 比 報 導 某 某 害 了 癌 症 為 佳 吧 ？
耶 誕 卡 很 少 有 創 意 的 。 美 國 的 耶 誕 卡 ， 多 半 是 有 家 叫 Hallmark文 具 商 獨 家 壟 斷 的 ， 這 種 大 眾 消 費 的 產 品 ， 千 篇 一 律 ， 無 法 像 紅 樓 夢 說 的 「 別 開 生 面 」 ， 自 是 意 料 中 事 。 多 半 是 一 朵 聖 誕 紅 花 ， 一 架 數 匹 小 鹿 駕 著 的 雪 橇 ， 一 身 臃 腫 紅 衣 有 著 啤 酒 桶 肚 皮 的 白 鬍 子 聖 誕 老 人 、 天 使 、 聖 誕 樹 ， 雙 手 合 十 禮 禱 披 著 一 肩 金 黃 長 髮 的 耶 穌 基 督 … … 祝 福 的 詞 句 也 無 警 策 之 言 ， 庸 庸 碌 碌 、 鬆 鬆 散 散 的 ， 像 我 有 些 懶 骨 頭 學 生 寫 的 英 文 作 文 ， 不 知 所 云 。
有 一 段 時 期 ， 我 住 在 美 國 ─ ─ 那 時 還 沒 有 像 現 在 這 樣 對 耶 誕 卡 倒 盡 胃 口 ， 喜 歡 在 耶 誕 節 的 次 日 ， 也 就 是 十 二 月 二 十 六 日 的 大 早 ， 冒 寒 到 百 貨 公 司 門 口 排 隊 ， 去 搶 購 他 們 只 過 了 一 天 便 打 對 折 的 耶 誕 卡 片 。 這 時 候 往 往 可 以 買 到 設 計 精 美 、 色 彩 絢 麗 的 「 節 （ 劫 ） 後 餘 生 」 。 這 樣 ， 等 到 年 底 ， 可 以 將 這 幾 盒 「 得 來 匪 易 」 的 卡 片 ， 大 大 派 上 一 個 用 處 。 那 時 候 ， 我 的 朋 友 們 ， 在 見 面 的 時 候 ， 總 不 忘 順 口 盛 讚 一 句 ： 「 你 去 年 送 的 聖 誕 卡 真 漂 亮 ！ 」 他 們 不 知 道 其 中 有 這 樣 一 個 掌 故 。 那 時 候 我 年 紀 尚 輕 ， 尚 有 「 被 稱 讚 」 的 虛 榮 。 不 像 今 日 ， 哪 有 這 樣 高 的 興 致 ， 為 了 幾 盒 「 勞 什 子 」 的 拜 年 卡 ， 起 大 早 去 百 貨 公 司 「 挨 光 」 ？
又 有 一 段 時 期 ， 我 們 的 耶 誕 卡 內 ， 出 現 一 封 影 印 的 長 信 ： 美 國 人 用 英 文 寫 、 中 國 人 用 中 文 寫 。 多 半 是 身 分 地 位 比 較 高 的 人 才 這 樣 做 ─ ─ 至 少 我 不 敢 這 樣 做 。 我 那 時 在 美 國 所 教 大 學 的 系 主 任 ， 使 用 影 印 的 英 文 報 導 她 這 一 年 內 的 大 事 ─ ─ 兒 子 結 婚 了 ， 新 添 了 一 個 小 孫 「 貝 比 」 ； 丈 夫 的 姊 姊 從 波 士 尼 亞 Boonia來 ， 那 兒 戰 火 連 天 ， 生 命 如 草 芥 ， 朝 不 保 夕 ， 終 於 來 到 這 「 流 著 蜜 與 牛 乳 」 的 國 度 （ 指 美 國 ） ， 真 是 高 興 。 先 生 年 初 發 現 了 一 個 腫 瘤 ， 幸 好 是 良 性 的 ， 很 快 切 除 了 ， 不 像 先 生 的 弟 弟 … … 。
因 為 是 系 主 任 ， 似 乎 別 人 有 權 窺 探 她 的 隱 私 。 她 照 實 在 耶 誕 卡 上 娓 娓 道 來 ， 我 們 忝 為 她 的 下 屬 ， 「 因 為 懂 得 ， 所 以 慈 悲 。 」
不 像 另 一 位 身 居 要 津 的 中 國 朋 友 ， 他 夫 人 在 耶 誕 卡 中 也 夾 附 這 種 影 印 信 函 ─ ─ 那 時 尚 未 發 明 所 謂 「 電 子 郵 件 」 E－ Mail。 因 為 我 不 是 他 的 直 系 下 屬 ， 她 報 導 的 春 秋 大 事 我 便 不 甚 了 了 。 中 國 人 在 美 國 喜 歡 直 呼 其 名 ， 什 麼 John、 Nathan、 Gail、 Grace， 完 全 不 懂 他 （ 她 ） 們 是 何 許 人 也 ？ 即 使 弄 懂 了 也 無 興 趣 知 道 他 們 的 「 故 事 」 。 再 加 上 寫 作 的 人 在 美 國 住 久 了 ， 中 文 退 步 了 ， 一 篇 短 文 內 出 現 了 許 多 錯 字 別 字 ， 讀 來 令 人 啼 笑 皆 非 。 這 是 我 接 到 最 糟 糕 的 一 種 耶 誕 卡 了 。
二 、 聖 誕 樹
我 比 較 喜 歡 美 國 的 聖 誕 樹 。 據 說 美 國 人 最 愛 誇 耀 他 們 的 武 器 ─ ─ 他 們 製 造 的 飛 彈 火 箭 的 確 天 下 第 一 ， 殊 不 知 他 們 也 很 會 妝 點 佈 置 聖 誕 樹 呢 ？ 到 了 十 二 月 ， 不 論 是 商 業 大 廈 、 機 關 行 號 ， 甚 至 住 宅 區 的 人 行 道 上 ， 都 可 以 看 到 妝 點 得 璀 璨 艷 麗 的 聖 誕 樹 。 美 國 人 佈 置 的 聖 誕 樹 饒 有 創 意 ， 是 「 文 章 本 天 成 ， 妙 手 偶 得 之 」 ， 再 加 上 他 們 素 材 豐 富 ─ ─ 畢 竟 他 們 是 一 個 基 督 教 統 馭 下 的 國 家 ， 慶 祝 耶 穌 誕 辰 是 他 們 開 天 闢 地 第 一 大 事 ， 佈 置 聖 誕 樹 的 「 軟 體 」 也 就 琳 琅 滿 目 、 應 有 盡 有 了 。 你 相 信 嗎 ？ 美 國 人 從 每 年 六 月 開 始 便 在 準 備 慶 祝 耶 誕 節 了 。 在 家 無 所 事 事 的 婆 婆 ， 可 以 花 上 一 年 的 時 間 ， 替 她 寶 貝 的 小 孫 女 鉤 一 條 「 羊 毛 小 被 」 Afghan呢 ？ 所 以 佈 置 聖 誕 樹 也 變 成 家 事 實 習 中 的 一 項 要 務 了 。
不 一 定 要 用 紅 綠 或 者 五 彩 的 燈 球 。 我 在 美 國 ， 看 過 有 用 形 形 色 色 大 小 不 一 天 使 玩 偶 裝 飾 的 聖 誕 樹 ； 有 用 五 彩 小 毛 巾 摺 疊 成 紙 鳶 形 式 代 替 綵 球 的 ； 或 者 樹 身 通 體 「 晶 瑩 剔 透 」 裹 在 嬋 娟 銀 雪 裡 的 ， 或 者 清 一 色 的 粉 藍 、 珊 瑚 紅 、 水 晶 紫 … … 顏 色 千 變 萬 化 ， 極 盡 巧 思 ， 務 必 要 觀 眾 對 今 年 的 聖 誕 ， 不 管 有 雪 無 雪 ─ ─ 無 雪 的 城 市 像 是 三 藩 市 或 者 洛 杉 磯 ， 留 下 深 刻 的 印 象 。
有 一 年 聖 誕 夜 ， 開 車 在 黑 沉 沉 的 三 藩 市 街 道 經 過 ， 一 轉 彎 ， 人 行 道 上 矗 立 的 就 是 一 株 株 亮 著 細 碎 燈 球 的 聖 誕 樹 ， 一 路 開 下 去 ， 除 了 火 樹 銀 花 ， 還 是 火 樹 銀 花 ， 真 是 一 片 壯 觀 。 我 相 信 這 都 是 社 區 的 人 家 共 通 「 出 錢 」 （ Chipped－ in） 製 作 的 。 美 國 人 一 般 說 來 花 錢 吝 嗇 ， 唯 獨 在 房 舍 和 聖 誕 樹 上 肯 不 惜 工 本 ， 投 下 大 筆 銀 子 ， 看 過 那 足 足 開 了 二 十 分 鐘 車 程 的 聖 誕 樹 奇 觀 後 ， 終 於 使 我 信 服 了 這 句 話 。
三 、 慶 祝 耶 誕 的 節 日
除 了 耶 誕 卡 、 聖 誕 樹 ， 到 了 聖 誕 前 夕 ， 美 國 人 還 要 去 教 堂 ， 不 管 新 教 舊 教 的 教 友 ， 去 唱 聖 詩 ， 或 者 望 彌 撒 ， 慶 祝 耶 穌 誕 生 ， 重 臨 人 間 。 倒 不 一 定 每 逢 耶 誕 ， 必 定 要 開 香 檳 酒 ， 個 個 喝 得 像 醉 貓 一 般 ， 或 者 通 宵 開 派 對 ， 狂 舞 達 旦 ， 這 種 情 形 當 然 也 有 ， 不 過 不 能 一 概 而 論 。
資 本 主 義 的 國 家 ， 像 美 國 ， 也 有 溫 情 的 一 面 ， 到 了 感 恩 節 、 聖 誕 節 ， 許 多 教 堂 的 「 粥 廠 」 （ soup kitchen） 的 大 門 便 紛 紛 打 開 了 ， 這 時 候 ， 「 粥 廠 」 前 便 湧 現 了 許 多 排 隊 的 「 流 浪 漢 」 （ homeless） 。 廚 房 裡 有 許 多 義 工 ─ ─ 多 半 是 家 庭 主 婦 ， 或 者 老 婆 婆 ， 不 斷 替 他 們 遞 盤 子 、 刀 叉 ， 佈 菜 盛 湯 、 或 者 裝 洋 山 芋 泥 ， 場 面 溫 馨 感 人 。 有 一 年 ， 是 許 多 年 前 的 耶 誕 傍 晚 ， 在 三 藩 市 的 一 家 麥 當 勞 速 食 店 ， 我 和 妻 對 坐 著 吃 漢 堡 ， 忽 然 店 內 鈴 聲 大 作 ， 表 示 這 家 店 打 烊 了 。 這 時 走 進 來 一 個 少 年 ， 他 想 叫 一 客 漢 堡 ， 但 被 店 員 拒 絕 了 ， 因 為 美 國 人 上 下 班 時 間 固 定 ， 不 興 差 池 半 點 ， 也 沒 有 什 麼 法 外 施 恩 的 做 法 。 少 年 在 櫃 台 前 猶 疑 片 刻 ， 終 於 怏 怏 步 出 了 麥 當 勞 ， 我 和 妻 看 了 ， 面 面 相 覷 ， 如 果 我 不 是 黃 人 ， 我 一 定 把 那 可 憐 的 孩 子 請 回 去 ， 弄 一 頓 大 餐 餵 飽 他 。 但 是 我 沒 有 這 樣 做 。 種 族 的 差 別 ， 山 一 般 阻 隔 了 我 跟 這 個 白 孩 子 的 真 情 交 往 。 這 一 種 阻 隔 ─ ─ 隔 離 ， 我 常 常 在 我 白 種 鄰 居 的 眼 神 中 捕 捉 到 。 美 國 是 個 種 族 主 義 色 澤 很 重 的 國 家 ， 這 一 點 連 開 明 的 柯 林 頓 總 統 也 公 開 承 認 過 ； 這 是 我 的 耶 誕 故 事 ， 可 從 來 沒 有 寫 出 過 ， 今 天 因 為 賴 小 姐 的 緣 故 寫 了 出 來 ， 也 可 以 說 是 「 一 吐 為 快 」 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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