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 陳 有 蘭 溪 溪 谷 右 岸 的 山 徑 （ 日 治 八 通 關 越 嶺 道 ） ， 沿 途 一 面 向 陽 ， 沐 浴 在 燦 亮 溫 煦 的 曦 光 裡 ； 一 面 背 陽 ， 穿 梭 在 密 鬱 沁 涼 的 高 大 喬 木 林 木 中 。 再 跋 涉 了 近 十 七 公 里 之 後 ， 我 來 到 了 濛 著 薄 暮 ， 飄 著 嵐 氣 的 八 通 關 。

卸 下 了 沉 重 的 登 山 背 包 ， 肌 餓 不 斷 地 催 促 我 加 緊 撿 拾 松 枝 以 及 生 火 的 行 動 。 不 到 半 個 鐘 頭 ， 我 焦 躁 的 胃 得 到 了 一 個 滿 意 的 答 案 。 鮮 嫩 可 口 的 箭 竹 筍 湯 ， 則 是 另 一 個 驚 喜 。

炊 事 所 剩 的 餘 火 在 八 通 關 木 屋 外 ， 將 熄 未 熄 。 為 了 寒 凍 的 夜 晚 著 想 ， 我 再 放 入 了 幾 根 粗 逾 人 臂 的 二 葉 松 枝 幹 。 勁 厲 的 山 風 加 上 松 脂 ， 燃 爆 起 熊 熊 的 烈 焰 ， 散 發 出 濃 郁 的 馨 香 。 向 晚 的 八 通 關 草 原 霞 光 滿 天 ， 將 偌 大 的 箭 竹 海 映 成 金 黃 色 的 麥 浪 ， 隨 著 晚 風 俯 仰 ， 層 層 推 送 。

夜 幕 迅 速 來 襲 ， 氣 溫 陡 然 下 降 。 我 必 須 收 藏 起 對 山 下 紅 塵 世 界 的 想 念 ， 因 為 今 夜 陪 伴 我 的 ， 只 有 一 堆 柴 火 ， 與 破 落 的 門 外 ， 不 時 窺 探 的 一 雙 雙 圓 睜 的 賊 眼 ─ ─ 狡 黠 貪 婪 的 黃 鼠 狼 。 我 永 遠 忘 不 了 幾 年 前 ， 一 隻 黃 鼠 狼 聯 合 幾 隻 肥 胖 的 山 鼠 ， 潛 入 木 屋 內 ， 將 我 辛 苦 馱 運 上 來 的 香 腸 肉 乾 連 叼 帶 拖 地 劫 掠 一 空 ， 在 我 惺 忪 的 睡 眼 中 ， 他 們 成 了 視 若 無 睹 、 目 無 法 紀 的 暴 徒 。 不 過 ， 話 說 回 來 ， 在 山 上 他 們 畢 竟 是 老 大 ， 我 們 只 是 不 速 之 客 。 因 此 ， 交 點 「 過 路 費 」 應 該 是 合 理 的 。 然 而 ， 今 晚 我 仍 不 期 待 他 們 的 出 現 。

山 上 的 夜 來 得 似 乎 特 別 的 早 ， 但 是 如 果 都 窩 在 睡 袋 內 ， 那 可 真 糟 蹋 了 大 好 良 宵 。 於 是 披 衣 而 起 ， 信 步 漫 遊 。 屋 外 的 世 界 ， 沉 浸 在 一 片 澄 澈 的 月 光 中 ， 猶 如 柔 和 迷 離 的 夢 境 。 西 邊 夜 幕 的 巨 大 剪 影 ， 即 是 肅 穆 的 玉 山 東 峰 和 北 峰 山 頭 。 晶 瑩 圓 潤 的 月 亮 與 點 點 繁 星 ， 彷 彿 被 寒 冽 的 山 泉 浸 洗 過 似 的 ， 明 澈 而 銳 亮 。 此 起 彼 落 的 飛 鼠 尖 嘯 以 及 山 羌 鳴 吼 ， 提 醒 我 這 並 非 是 個 沉 寂 的 夜 ， 因 為 這 正 是 動 物 一 天 活 躍 的 開 始 。 森 林 中 的 小 花 菇 也 群 聚 一 起 ， 吵 嘈 喧 鬧 ； 白 面 鼯 鼠 也 結 束 睡 眠 ， 從 樹 洞 中 鑽 出 ， 揉 揉 迷 濛 的 雙 眼 ， 開 始 滑 翔 的 練 習 ； 山 豬 亦 從 泥 濘 的 土 沼 中 站 起 ， 抖 抖 身 子 ， 拱 起 長 鼻 朝 著 幼 嫩 的 箭 竹 筍 苗 前 進 ； 黃 嘴 角 鶚 正 用 精 銳 的 黃 眼 掃 瞄 樹 下 鼠 輩 的 動 靜 ， 伺 機 而 動 … … 。 山 上 的 夜 世 界 ， 遠 比 我 們 能 看 到 的 、 聽 到 的 ， 熱 鬧 得 多 。 不 過 ， 最 後 較 吸 引 我 的 還 是 睡 眠 。

山 上 夜 的 離 去 ， 就 像 來 時 一 樣 的 突 然 。 栗 背 林 鴝 特 殊 的 「 匹 、 匹 、 匹 … … 」 鳴 叫 聲 喚 醒 了 我 。 一 如 往 常 的 ， 我 又 看 到 了 屋 外 幾 隻 色 澤 紅 艷 的 酒 紅 朱 雀 雄 鳥 ， 來 回 跳 動 覓 食 我 昨 夜 殘 留 的 飯 粒 ， 其 中 也 混 雜 了 一 兩 隻 羽 色 灰 褐 的 樸 素 雌 鳥 。 晨 霧 中 不 時 響 起 高 揚 悅 耳 的 金 翼 白 眉 哨 音 ， 也 許 低 溫 的 關 係 ， 音 質 更 加 清 脆 動 聽 。

初 夏 的 草 原 ， 清 冽 的 融 雪 流 水 潺 湲 ， 花 季 也 翩 然 而 至 。 白 瓣 黃 心 的 法 國 菊 是 最 大 的 家 族 ， 據 說 一 百 餘 年 前 ， 她 們 即 隨 法 國 傳 教 士 到 此 落 地 生 根 ， 繁 衍 滋 長 ， 定 居 下 來 。 成 串 紫 紅 、 白 、 粉 紅 綻 放 的 鈴 鐺 狀 花 苞 的 毛 地 黃 ， 艷 名 遠 播 ， 也 是 歐 洲 移 民 。 至 於 精 緻 細 密 的 臺 灣 鏽 線 菊 ， 迎 風 挺 立 的 高 山 百 合 、 粉 紅 鋸 齒 狀 花 瓣 的 玉 山 石 竹 、 金 黃 珍 貴 的 玉 山 佛 甲 草 … … ， 則 是 道 地 的 臺 灣 原 住 民 ， 亭 亭 玉 立 ， 花 香 淡 雅 。 她 們 不 分 歐 洲 的 貴 婦 或 是 山 上 的 村 姑 ， 正 忙 碌 地 裝 扮 彩 繪 夏 日 的 八 通 關 草 原 。 招 來 了 蜂 蝶 ， 也 引 來 了 我 。

唏 嗦 地 穿 過 簇 簇 花 叢 ， 來 到 了 日 本 駐 在 所 遺 址 ， 不 遠 處 還 有 清 營 盤 遺 跡 。 環 顧 四 周 ， 很 難 想 像 在 海 拔 二 千 六 百 多 公 尺 的 山 間 僻 地 ， 竟 然 曾 經 矗 立 著 規 模 如 此 巨 大 的 木 製 建 築 物 。 舊 照 片 中 的 駐 在 所 ， 內 含 招 待 所 、 警 官 、 宿 舍 、 辦 公 室 等 一 應 俱 全 。 連 同 家 眷 約 十 餘 人 之 譜 。 低 頭 撫 觸 斑 駁 的 浴 池 、 門 檻 ， 指 縫 中 篩 落 一 地 的 碎 磁 片 。 其 旁 的 清 營 盤 徒 留 地 基 已 不 復 辨 識 。

似 乎 ， 長 辮 子 的 清 「 飛 虎 軍 」 兵 勇 昨 夜 才 拔 營 離 去 ； 黑 制 服 的 日 軍 仍 持 著 機 關 槍 ， 以 及 「 村 田 武 」 步 槍 ， 神 情 肅 然 地 與 據 守 天 險 、 頑 強 抵 抗 的 郡 社 布 農 鏖 戰 。

在 八 通 關 ， 我 與 歷 史 擦 身 而 過 。

跨 過 日 人 留 下 的 靶 溝 （ 不 少 為 自 由 而 戰 的 布 農 勇 士 命 喪 於 此 ） ， 來 到 了 危 崖 崩 壁 聳 峙 的 「 金 門 銅 大 斷 崖 」 上 方 。 眼 前 就 是 幽 深 的 陳 有 蘭 溪 溪 谷 了 ， 午 后 的 山 嵐 雲 霧 蒸 騰 ， 翻 湧 聚 合 。 一 隻 鳳 頭 蒼 鷹 幾 乎 靜 止 於 空 中 ， 迎 著 揚 升 的 氣 流 ， 羽 翼 與 強 勁 的 山 風 發 出 「 呼 ！ 呼 ！ 」 的 共 鳴 ， 維 持 一 個 巧 妙 的 平 衡 。 牠 是 玉 山 飄 忽 不 定 、 桀 傲 不 馴 的 精 靈 ， 以 王 者 之 姿 ， 睥 睨 大 地 。

東 方 天 空 的 寥 寥 星 子 ， 帶 來 了 夜 的 訊 息 。 冷 卻 的 陽 光 色 彩 紛 呈 ， 分 秒 細 微 地 變 化 著 ， 嫣 紫 酡 紅 霞 光 滿 天 。 我 想 該 是 升 火 造 飯 的 時 候 了 。

走 到 小 屋 附 近 二 百 多 公 尺 外 的 小 溪 ， 悠 閒 地 淘 米 洗 菜 。 菜 的 來 源 是 隨 處 可 得 的 菊 科 野 菜 。 涓 涓 細 流 則 來 自 於 冷 冽 的 山 泉 ， 瑩 澈 甘 美 。 幾 隻 灰 鷽 和 小 巧 可 愛 的 深 山 鶯 ， 在 溪 畔 的 虎 杖 林 中 ， 跳 躍 啄 食 著 黃 色 小 草 籽 ， 發 現 「 ㄍ ㄧ 、 ㄍ ㄧ 」 的 鳴 叫 。 回 程 往 小 木 屋 的 路 上 ， 只 見 濃 霧 淒 迷 ， 飄 灑 著 如 小 水 滴 般 濕 重 的 水 氣 。 倏 而 飛 馳 而 過 ， 時 而 寒 氣 拂 面 而 來 。 白 濛 濛 地 瀰 漫 著 空 寂 的 草 原 ， 唯 有 泠 泠 的 水 聲 及 幾 聲 白 耳 畫 眉 的 嘹 亮 鳴 叫 ， 依 稀 可 辨 。 我 必 須 加 快 腳 步 ， 逃 離 這 種 陌 生 的 感 覺 。

屋 內 溫 熱 的 柴 火 讓 我 定 下 神 來 。 儘 管 來 過 八 通 關 不 下 十 次 ， 但 白 霧 迷 離 的 遼 闊 草 原 ， 依 舊 令 人 惴 然 難 安 。 我 愉 快 地 咀 嚼 略 微 苦 澀 的 野 菜 ， 特 殊 的 馨 香 喚 醒 了 被 文 明 寵 壞 了 的 味 蕾 。 飯 後 則 慢 慢 地 消 化 了 這 幾 天 的 回 憶 。

幽 亮 的 銀 輝 ， 遍 灑 在 屋 前 的 空 地 上 。 嗯 ， 又 是 一 個 晴 朗 的 夜 晚 。 我 拉 緊 外 套 ， 席 地 而 坐 。 讓 內 心 逐 漸 地 澄 靜 下 來 ， 得 以 清 楚 地 審 視 ， 面 對 自 我 。 心 中 有 些 東 西 慢 慢 地 盤 旋 、 迴 轉 、 沉 澱 、 剝 離 ， 某 種 生 命 的 本 質 或 事 物 的 真 相 也 相 繼 浮 現 。 一 種 強 烈 的 喜 悅 與 原 始 的 寧 靜 不 斷 地 澎 湃 、 震 盪 。 最 後 是 一 隻 笨 拙 的 山 鼠 推 東 倒 西 的 聲 響 ， 打 斷 了 我 冥 想 、 體 悟 的 進 行 。

我 知 道 ， 這 又 是 動 物 們 一 天 的 開 始 ！ 想 起 了 飛 鼠 從 樹 洞 探 出 頭 ， 那 種 憨 愚 可 愛 的 神 情 ， 不 禁 莞 爾 。 拉 上 睡 袋 的 拉 鍊 ， 在 柔 黃 的 月 光 下 ， 我 的 嘴 型 繼 續 保 持 歡 愉 的 弧 度 ， 沉 沉 地 睡 去 。

晚 安 ， 喔 ！ 不 ， 早 安 ， 我 親 愛 的 小 朋 友 們 ， 祝 你 們 玩 得 愉 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