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5-10-17

第二十一屆五虎崗文學獎散文類首獎

那天,電話那頭的母親,問著暑假可否抽空回家,面對少小離家的自己,「家」實是個看似親密卻又脫離的異質空間。「該不會又是誰要過生日了吧?」說來也可笑,每次讓母親「哄」回家的理由,總是因為「生日」,而這種範例一開,卻變為無時無刻都有人在過生日,曾經懷疑母親是否記錯諸多家族親戚的出生日期,後來識破母親的「計謀」,也只好欣然接受這項美麗的騙局,陪著母親興奮地為壽星祝福。

「這次又是誰生日啊?」半開玩笑似的,向母親詢問著。

「生日?……」母親顯然疑惑了一下,然後說:「沒有啦,是你妹要訂婚了,當大哥的總要回來看看吧……」

「他們才認識半年吧?這樣會幸福嗎?」

「幸福……會啦……應該是會不錯啦。」

母親的話語裡,偷掩著一絲愉喜,隨後她高興地說了些生活瑣事,掛上電話,母親的聲音隨著話筒的掛上轉為沉平的嘟嘟聲,但我底心卻是激動的。妹妹,不是還只是小女孩嗎,怎會在轉眼間將是披上婚紗的新嫁娘了?追想起這幾年鮮少在家日子,隨著學籍轉換而有著不同居住地,在變遷不止的現代社會裡,這種流動的日子,彷若是網路世界竄流的電離分子,每時每刻朝向不同方向前進與流動。

輕嘆了一聲,想起「婚姻」這事,那是既遙遠且迫近的話題,對某些人的意義而言,是有著「安定」的成分,對於妹妹而言呢?很早就與學校學業脫離的妹妹,對於社會磨練相信早已是本豐富的筆記書,但對於結婚一事,不知道她是如何假想的,或許更殘忍地說,自己一直沒有給家人好好說話的時間,總是習慣應聲截斷,用自己學問的小聰明去推斷分析家中的各類大小事,從升學問題到婚姻危機,到其他親戚的一些瑣事。

突然,面對這些事項,開始對自己的武斷產生懷疑,這些家庭瑣事背後的真實意涵真能完全懂得嗎?而關乎幸福的追求,憑什麼立場為他人發聲?知道妹妹喜訊那晚,夜顯得漫長。

然而,生活世界繁忙,讓人無暇去思考太多,匆匆參與訂婚典禮後,便又隨即離去,當南台灣仍奔放著夏天熱度時,隨著列車的北上,早是爽涼如水的金風習習。中秋節前夕,收到一盒餅,不是秋節應景的月餅,而是妹妹從南部寄來的結婚喜餅。

餅盒上是美麗的女孩圖案,純潔模樣搭配著深邃的雙眸,像是有萬千種期待,以無言方式流訴給眾人知道。看著喜餅,有段時間是呈現恍神的短暫迷惘,待回神的片段裡,細細地將封盒膠帶拆起,慢慢地打開餅盒,滿眼的五色六顏全部飛奔而出,每個包裝精美的餅,正向眾人宣告婚禮喜訊。

拿起其中的一個鵝黃色包裝的餅,剎那間,過去吃喜餅的記憶全部擁上心頭。很小時候,南部鄉下結婚的喜餅往往是中式傳統的大圓餅,而其內餡泰半是鳳梨酥或是綠豆椪之類的,年紀尚小的我,並不會被這種食物感動,喜餅而言,只知道有人要結婚了,然後可能是爸爸或是阿公會帶我去吃場喜酒,如此而已。

世代的遞嬗,也讓結婚形式有著不同方式的更轉,過往的婚用大餅,逐漸被西式的餅乾所取代。還記得第一次家中有餅乾盒式的喜餅時,竟然還以為是家人從哪買回來的禮盒,直看到旁邊的喜帖才知道,原來這是喜餅。當入口的瞬間,竟是無數的甜蜜與溫馨的組合體,而絢麗的包裝下,則露顯出愛情的繽紛;而那無法強烈碰撞的餅,也正是愛情易碎的最佳寫證,不論中式或西式喜餅,這其背後的隱喻,有其物與情的相互轉化的可能。只不過那種甜滋的感覺,總暫時麻痺陰暗的面孔。

原本想立即拆啟食用的衝動,卻發現這次的喜餅,竟是如此無法入口,過去從未發覺每個喜餅甜蜜的背後隱藏多少心情,那是每個待嫁女兒複雜悸動,與家人們捨不得卻又祝福的繁雜情愫。關乎「捨不得」的痛楚,好似真的明白了———捨不得自己妹妹出嫁,捨不得兄妹間雖有爭吵卻仍相互尊重,過往與妹妹相處場景,如是倒轉的影片,正在眼前展演。我發現關於「大哥」這個角色,實在失職,妹妹反像是姐姐般,用比母親更柔情親近語調,在傷心失望時刻,給予滿滿鼓勵。車禍住進醫院,妹妹由南部趕上來看我,心疼的神情不說自明;而排假到台北找我,我卻只顧與友人嬉鬧,略視了她休假的可貴。想起這些寡情的往事,不免讓自己羞愧不已。

記得妹妹曾告訴我,妹妹老是覺得自己不夠聰明不能擔負起許多責任,卻在婚姻的事件裡,勇敢跨越屬於生命裡另一個歷程,比較起來,我是懦弱多了。當面對幾次不順遂愛戀故事後,關於情愛幸福,早已不敢再想;傷痛的當下,幸福被暫時隱匿,隱匿久了,便逐漸讓人忘記它原先的位置,原本的美好,盡是被無情的傷疼充斥。當書本知識積累愈多時,對於幸福渴求也變得繁複起來,那是充滿許多挑戰與難以言說清楚的混沌與模糊,這是種知識份子的悲情,還是另類擔負?

放喜餅回盒內,重新細細將剛剛撕掉的膠帶黏回盒緣,這是妹妹的習慣,她說這樣別人就不會發現有偷吃的痕跡了。此刻,我沒有偷吃,而好似被偷走了某種東西。

回到發亮電腦螢幕前,環顧四週,竟發現自認為的「幸福」是停留在永不能滿足的電子產品,與諸多理論知識架構而出的生活世界觀,紛擾的城市裡,當使用「手機」連絡別人成為「理所當然」,而用「MSN」與「電子郵件」跟別人溝通視為「必須」時,當人與機器謀合成為新主體時,便會產製出新的社會意涵,這個社會好像正往著這領界在走,我霎時充滿弔詭的錯愕。想起至今仍沒有手機的妹妹,原本想送她手機當結婚禮物,突然為自己的抉擇感到惘然了,或許她只希求能夠在每天下班後,好好地睡上一覺便就心滿意足,任何外在物質事物,都是多餘。

在某次家族聚會時刻裡,姑姑把我拉到旁邊說:「那天妹妹說:『我學歷這麼低,哥哥會不會看不起我?』後來說著說著,妹妹就哭了起來了。你不會看不起她吧?」姑姑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我半晌應不出話來,原來知識氛圍足夠盛氣凌人,進而殺人於無形之中,往往最親近的人,是被傷害最深的。轉身看著妹妹,跟姑姑輕鬆地回應:「當然不會。」在那當下,心其實都碎涼了。並不是不相信的涼冷,而是種訝覺之後的冰寒驚恐。

當與家人「分享」成為件既奢侈又浪費的事情時,任何猜忌與不相信,總會在不經意時,流現出真實面貌的酷峻。

結婚前夕,問妹妹準備得如何,妹妹說工作都快忙死了,想簡簡單單趕快結束就好。雖然,婚姻是重要的事情,但開始學習尊重他人的抉擇,本想在這時間點上提出小說式的問題:「你確定真的愛他嗎?」之類的話語,全數吞和入肚,畢竟萬事都在準備打量中,任何的問號與疑猜,儘成為沒有意義的虛飾。

妹妹爽朗地說:「記得回來喔……」儼然,我成了外人,必須靠著提醒,才能夠赴宴。終於明白想太多與想太少都是一種折磨,閉上眼,沒有太多的主義與想法,該來的終究會來,雖然對自己來說,這的確來得有點急速與措手不及,衷心地獻上祝福,卻是現在最重要的事情。

婚禮那天,周圍親戚朋友的人聲與炮竹聲,淹沒想對妹妹說的話語,隔著頭紗的妹妹,見不到她太多的面部表情。掛在手上、頸上金飾及婚紗,那沉甸甸的厚實感,如是拎也拎不走與原生家庭的牽連。拜別父母後,妹妹緩步地走進禮車裡,禮車一走,妹妹搖下車窗丟了扇子,我跟爸媽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幕,心中滿是複雜。

「大哥,你忘了潑水了。」返回家中,叔叔想起了這件事,只聽父親小聲地說:「忘了就算了……」母親慢慢地走出家門,把妹妹丟的扇子撿了起來,彷彿想起了什麼,站在門口許久。我回到房間脫下西裝與卸掉臉上的粧,赤裸地站在鏡前,想著昨夜半夜開始梳妝打扮的妹妹,穿上禮服後,笑著問:「漂亮嗎?」在粉亮彩粧與雪白嫁裳下,她即將要走入另一個開始了。給她一個擁抱後,幫她把行李拿下樓,在各方親友祝賀與說法不一的結婚禮俗裡,就這麼亂紛紛與倉促促,然後就這麼結束了,現在樓下是靜悄悄的,只聽見牆上的老鐘秒針讀數聲,剛剛那擾擾的人聲,突然間全部都沉了下來,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走到妹妹的房間裡,一些尚未帶走的東西,靜靜地置於這方空間裡,物品若有知覺,可會捨不得這曾經相處的主人。坐在妹妹房間床上端看這曾經的轉換,母親輕聲地走進來,我伏在母親的肩上哭了起來,後來,母親也被逼出了淚水,於是我們在妹妹的房裡彼此安慰,相互拭淚。

隔天妹妹回到家裡,親戚朋友曖昧地問著妹妹,昨晚是否睡得還好?妹夫打趣地說:「我是一躺就睡著了,然後睡到半夜,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原來是她哭了……」眾人聽完開玩笑地跟妹妹說:「想家了喔……」妹妹害羞地說不出話來,坐在一旁看著妹妹,想起昨日自己哭泣的模態,然後也笑了。

婚後由於工作地點的關係,妹妹每天還是來家中跟母親撒撒嬌,然後跟父親告別後再回家,母親是這樣說的:「感覺就像是在外租房子住,雖無法時時見到,卻還能見面。」這種軟甜甜的感覺,是某種思考昇華,是種轉化的心情。在農曆年倒數聲裡,第一次沒有妹妹同過的新年,在鞭炮聲歡騰氣氛裡,再也聽不見妹妹漫漫地說:「好吵喔……」的聲音,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聽著遠近爆破聲響,想著屑紙四處飛散的地面,輕輕地對空氣獨語地說:「新年快樂!」

NO.620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263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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