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3-09-22

第十九屆五虎崗文學獎 小說組首獎

「回學校去吧!」我說。

「…我要火藥和子彈!」他說。

最後遇著小弟那一年,他是這麼跟我說。小弟和我差了七歲。我上國小時,他在吃奶;我讀國中時,他在流鼻涕;我上了大學後,他……沒等我,悄悄已經出了社會。

這樣說吧。最後見面的那日,我們同坐在一棵榕樹下。家鄉的樹,叫作「孟加拉榕」。那是棵老樹,沒人曉得它究竟活多久。打從我爺爺小時它就很老,到我爺爺走了,它仍硬挺挺立著。

那樹緊貼一面頹圮的牆,樹根從那長滿黑棗色青苔的紅磚牆底長起,一路旖旎伸展。紅磚圍成一座拱型圓井,不過那井老早荒廢,乾涸遺跡下,見不到清澈井水,井內只存幾凝尚未蒸散的露水附著於草地之上。嫩草撐起水珠,看來十分勉強,好像隨時準備從莖桿上滾下。

我小弟以前常坐在樹下,屁股貼著老井。他常低頭不語,不知在想什麼,或許他在看那朝露吧。偶爾他抬起頭,仰望頭上大樹。這時的他,神情很仔細、很專心,像個畫家,努力捕捉樹的每個神韻,嘗試在腦中畫下那樹。他每天總看個幾回,順便在腦中畫下幾筆。我看著他,當然也看見樹,於是那樹的樣子,在我腦中自然成形。

樹的樣子長得奇怪,品種應該和北方不同。它枝幹細長,硬瘦,末枝裹著樹身,盤得緊緊,好似幾個遭槍斃的犯人,綁在那兒,或又勒著,經風吹雨打後,所化成的白骨。日子一久,便揪在那兒,動彈不得。

懸掛於樹頭上的藤蔓、氣鬚,有如瀑布水簾垂在半空之中,這風吹,那面倒,輕的抓不住,摸不著,手一觸,便透了過去,攪和半天,隨即又恢復原狀。一幕幕直立的款擺,在艷陽高照的日子,是個遮陽的好地方。村裡頭的人會圍在那兒做些活動。記憶中,老先生總在樹下擺上幾張長凳,一邊抽菸抬槓,一邊打牌下棋;鄰居小朋友則於樹前空地打打羽毛球、踢踢毽子,日子似乎過得很悠哉。

不過,等天氣一轉,烏雲給天蓋上,這沒半會兒工夫,人就這麼個一溜煙不見。此時老樹,便叫人有些恐怖,遠遠眺去,景象有如女鬼長髮飄舞立於白骨之上,孤煙裊寒,四處靜寂。遊蕩之間,竟有如索命亡魂,嚇得村裡小孩,不肯在那多逗留些。

那日,天氣火辣得很,我和小弟就坐在樹下乘涼。他抽著菸,問我要不要,我說不了,沒這習慣。「讀書人,就不一樣!」他手夾著菸,咧著嘴笑,眼斜斜地往我這瞟了一眼。

當他說這話時,我心底確實覺得不高興。不曉得是因內心存有的自尊遭人損傷,又或是我保護小弟的夢想卓然早已破滅。總之,我不甘心。我不想他和我不一樣,我曾看他長大。媽餵他奶時,我還拍過他那顆只長著細毛的小腦袋瓜子。我望著那寶寶,對他笑,還逗著他小指甲玩,那些現在被他用菸燻得泛黃的小指甲們;他學走路時,我就跟在他旁邊,他那小步伐,叮叮咚咚,好似鈴鐺,又如侏儒,蹦跳疾走,又,漸行漸遠,隨後單足立在波端,雅韻輕舞。

「哥,葛…格!」他第一次這麼喊我時,我覺得很興奮。我撫著他的頭,那小不隆咚的侏儒頭已長出頭髮了,摸起來刺刺的,像粒榴槤。我開心地背著他去書局,那個現在已改成網咖的書局。我從小愛看書,什麼書都看,甚至連研究植物的書本,也不放過。就在那一天,我們在書本上發現那棵窩在牆邊的樹。他有個奇怪名字,「叫孟加拉榕!原來叫孟加拉榕!」我指著書本上的圖片,小聲跟小弟說了這個秘密。他在我背上,咬著奶嘴一直也沒有將這個秘密給說出去。

或許,小弟現在不一樣了。他也有他的小弟。我只有一個小弟,他則有好幾個。小弟的小弟們見了我這個他們大哥的大哥,總是有禮貌地問我抽不抽菸,這是跟他們大哥學的。而我小弟,則不想跟我學,老早我就知道他不跟我學。他不乖,他沒有他那群小弟乖。等我大一點,上了大學,我就很少回家。放了假,一回到家,就找不到小弟,他的步伐就是這麼快,叮叮咚咚地又不知道跑到哪裡。我問媽,小弟到哪?她說不知道。其實我是白問,我很明白地知道他是不會待在家裡。他走得總是比我快,我還沒到地方,他早就到了,等我到了,他又走了。「人要出去走走,別老跟那樹一樣,待在一個地方,就不走了!」當他做了村子裡的大哥時,他就是這麼跟他的小弟說的。

「哥,以後你要做些甚麼?」小弟站了起來,問我。樹蔭沒有完全遮住他,影子東一塊,西一塊,稀疏打在他臉上。他那張蒼白的臉,被照得刺眼,瞇成一條線幾乎像快閉著了,他吐出一團白煙。那白煙筆直飄在空中,被風一吹,隨即散去。「當老師吧,…當老師不錯!有保障,況…且,教教…小朋友也不錯。哥現在已經是代課老師了!」我盡可能很沉著地應對著,而事實上,當我這麼一說,其實我心虛了。

我老實發現聲音在空中抖動得厲害,我驚訝我的懦弱與心虛。向來有自信的我,在中學曾參加過好幾屆演講比賽,甚至在大學,還贏得團體辯論的冠軍,而我那三寸不爛之舌總是讓人佩服。但事實上,就在那場比賽結束後,我接到家人電話,說我小弟出事了。天啊!出事?我趕到醫院,走進大廳時,有人呢喃,有人慟哭…咆哮大叫,我跟著也慌了,人很多,很亂,到處災難猁猁白色,紅色,死亡之所。喧囂漸逼近,如廢棄修道院鐘響,一會兒止息,一會兒高昂,尖叫聲直抵天花板上,我嚇得動也不動,我害怕聽見,我害怕聽見小弟在挨刀子時忍不住叫出的淒厲狂吼。(未完待續)

NO.545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250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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