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7-10-22

第二十三屆五虎崗文學獎/小說組推薦獎-故障

今天她起得隔外早,太陽光線才剛走到她腳跟上,便醒了。

也許是因為早,所以一切出奇順利,費時的臉上功夫一次定妝;衣服的選擇也很快速,她很清楚自己今天的心情;捷運不用因人塞爆,而數次自動放棄上車,今天她不但順利上車,還幸運的有空位可坐。

其實有空位可坐,並不是很重要的事,她還年輕,身體還行。

她沒有在密閉晃動空間看書的習慣,也不喜歡假寐(因為她只會更清楚感覺到自己的封閉)。她喜歡什麼?嗯,她想,她喜歡看人,一個由下往上的角度,一個平常少有的角度,一個適合窺看別人在眾人之中,獨自一人的表情,他們的空間是開放的,但靈魂是封閉的。

她。

一個人,帶點自戀地盯著車箱玻璃面板上反射出來的自己,那個總是沒有太多表情的女人,對她而言,這是一面公開的鏡子,不是在相機前,她的笑容不能理所當然,所以她不能笑,若她笑,別人只會覺得她是不是在發神經?

這究竟是關於一個什麼樣的問題?宗教?道德?良知?責任?或者—什麼都不是。但,事實就是這樣。

這一次,也許是為了讓別人保有安全感,所以她不能笑(她一直以為微笑是最友善的表現,但有時似乎卻又不是這麼回事)。

不能笑。

她告訴自己盡量不要在這個時間地點,想快樂的事,因為不合時宜。不合時宜?那何時才適合想快樂的事?何時?(嘆了口氣)她深情款款望著黑玻璃中的自己,承認,她始終沒有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過,因為—她想不出來。

刷了卡,進了位在六樓的公司,今天她果然最早到。將皮包放上位子後,她便急著將公司內部的燈光逐一打開,即使外頭又熱又亮,足以弒人,她仍是關在科技的白日裡過活,而非曝露在自然的陽光之下。

她先扭亮會計部的燈,再來是業務部,經過長長一排閃著虎視眈眈折射光芒的透明玻璃主管辦公室,來到方才進來的大門,一百多坪辦公室的另一邊,是工程部,她沒有走過去,直接走出兩片沉重透明的玻璃大門,在電梯前左轉,進入一個溼濡的暗室,屏住氣,用一種小時候怕被鬼發現的稚氣舉動,啪!的一聲,猛然打開廁所所有的燈,然後—逃掉。

立即轉身就走的她,因腹部傳來鼓脹感,猛地收住外奔的雙腳,怕鬼的障礙敵不過實際的生理需求,她趕緊進了廁所,解放掉今天的第二泡尿液。

瞪著馬桶上失去彈性的把手,她雙拳握緊,皺眉憤恨看著小小池中淡黃色液體,惡毒咕噥的咒罵聲藏在她喉嚨底處,像一個正在籌備巨額唾液的惡毒老婦,滾動發出幾個晦暗不明的聲音。

她準備隨時便要將它們拋出來,就像放泡尿那樣容易。

東張西望拉開門,走到最裡處,她試著打開廁所專放清潔用具的空間,尋找一個勺狀的器具,或是小桶子什麼的。現在,她腦中塞滿各式各樣外胖中空的東西,只要能裝水,只要有個勺狀的器具,她就可以掌握住一定額度的水量,然後,痛快地沖掉那灘令人不愉快的黃色液體,尤其那還是她製造出來的不愉快物質。

推不開,門被人鎖住了。

她瞪著門,不過是些拖把、水桶、毛巾、清潔劑之類用具,有必要鎖門嗎?

有必要嗎?

反正打掃阿姨覺得有必要,那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她告訴自己。

日光燈的白光,從頭頂照射下來,將她身外體內的黑塊,襯得一覽無遺;她臉部皮肉呈現一種輕微下垂的姿態,帶桃花的眼裡,藏著一抹陰影,像片片桃花落在她眼底,卻不經意留下了點點斑跡。

放棄自己解決這條路,回到位子,發現公司仍無人來,她坐下,伸手拿起桌上仍冒著白氣的熱包子,肉的味道從軟嫩的白皮裡透露出來,她聞著,總覺得有點油膩噁心,低下頭,透明塑膠袋上凝結冷掉的水珠,陡然闖進她的雙眼,壓在桃花黑影上頭閃爍著淒冷陰光,莫名地,她開始進行一種無法自我控制的思考。

她身體製造出來的物質,正以一種尷尬的形式,留在那方狹隘密閉的空間裡,被她以身體排泄為由,粗率地下放在那灘不能流動的狹小水池之地,經過時間與空氣的作用,它將漸漸發散出令人不悅的氣味。最糟的是,運氣不好的人,將會像參觀博物館上陳列的展示品一樣,驚然看見她-的-尿!

她們會呼氣,掩鼻,擠眉弄眼,一臉嫌惡,然後夾帶隱隱的憤怒,毫不猶豫「碰!」地關上那扇門。(只因單純的臭味,就能引發她們的憤怒?是嗎?)光是想像那一小窪黃澄澄、淡淡散發出異味的生存必需排泄物,她就覺得臊(感覺到一股熱氣浮昇至她美麗的臉部),這本來似乎也沒什麼,現代人搞性關係就像撒泡尿一樣簡單容易(這本來不就是很簡單的生理需求嗎?),但像這樣死賴著不走,又呈現出半公開化的局面,的確造成她的不便。

雖然人人都會有,而且一天產量不只一次(比人一生做愛的次數還多上數百倍不止),但次數多,就可以變成習慣,然後逐漸轉為自然而然的定律,似乎無法在這裡獲得印證,這個舉動,可因習慣而順暢自如,但被人瞧見卻永不可能自—然—而—然。

怕別人認出筆跡,她快速開了個word檔,輸入「故障」兩個大字,將字型大小放大成48,字體為標楷體,列印,在主任凌亂辦公桌上的兩個膠台間,選擇撕下一塊紙膠帶,回到一切無恙的現場,尖著耳朵,探聽身後有無來人,她因太過緊繃,而導至整個腦子呈現一種膨脹到極致發白發疼的狀態。然而,這並不影響她動作的敏捷性。一氣呵成地回到座位,方才落座,拿起收整乾淨桌上,那團失去溫度的包子,一聲「早安!」讓她手中的包子在半空中狠狠震了一下,抬頭,對業務部的小如溫暖笑了笑,匆匆低下頭,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木然咀嚼了幾下。

嗯,都涼了。

打掃阿姨穿著棉質百花怒放圖樣的薄質上衣,於早上十一點準時出現在廁所的最裡處。先擠了一大團洗手台上香噴噴的洗手乳,馨香氣味軟化她平常緊皺的眉頭,感覺香氣因她洗手的動作而更加芬芳,阿姨閉眼,顯得有些沉醉。

這一罐洗手乳的價錢,是阿姨一家五口一年半的肥皂錢,從身上背著的米色大型購物袋裡,拿出一個透明塑膠袋,將台前的洗手乳拿近自己,使出全身力氣,像台速度調至最快的按壓機,瘋狂地將白的像絲綢的洗手乳,擠進袋內。阿姨不是沒想過整瓶帶回家,但心裡總覺得不安,於是便想了這個折衷的辦法。

打了個結,阿姨雙手捧著有些冰涼的軟物,小心翼翼收進袋裡,轉頭,看著鏡中的自己,笑了。

背著一下子變得沉甸甸的購物袋,阿姨嘴角沾著抹笑,仍殘留污漬的手從皺巴巴的黑褲子裡掏出鑰匙,開了儲藏室的門,把自己的袋子,放在裡邊一個白色不用的洗手台上(那裡從沒出過水,只是一個阿姨放置皮包的凹槽),拿出洗刷工具,阿姨開始今天的打掃工作。

先將廁所打量一圈,沒唸過書的阿姨,不知道那張紙條上究竟寫了些什麼,走過去,一把撕下來揉了兩下,便要往垃圾桶裡扔,但一陣腥臭味阻止阿姨的動作,幾乎是馬上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僵著平板的臉孔,憋住氣的表情,阿姨像具死白雕像。

砰!不小心太大力關門,阿姨被自己製造出來的聲響嚇了一跳,驚懼的瞪大雙眼,攏著眉,皺著嘴,慢條斯理地將手中早已皺巴巴的紙條,用帶著濕氣的粗短手指,小心攤平,沿著舊有的膠帶痕跡,重新貼回門上,然後,開始今天的打掃工作。直到完成早上的工作,阿姨還是不知道,上頭的那兩個字,究竟寫了些什麼。

下午三點,室外的空氣隔著玻璃,向他們展示熱暑的威力,空氣流動極不正常,像團蒸氣,緩慢的—整體的—逐漸往上飄搖—

辦公室始終清冷地像座冷凍庫,而今天卻浮散著一層淡淡焦躁分子,主管敏銳的嗅覺,感覺到了!所以更加集中精神盯緊每個人,主管看向小如,又看向別人,感覺他們將成為一群造反的囚犯,只等一個契機,他們便要搞起革命。

她站起身,知道主任抬眼關注了一下,她不在乎,應該在乎的,但她沒有,挺直腰桿走出去。

廁所裡的紙條仍在,只是皺了。

她走進離那間最遠的廁所,出來,便遇見阿姨進來進行下午的打掃工作。

「阿姨,那間廁所壞了。」

「偶朱道呀,妳們要叫警衛打電話找人來修啊。」

她「喔!」了一聲,走出廁所。

阿姨在廁所裡。?!?!砰!砰!帶點平常沒有的焦躁,對待裡頭可憐沒有生命,一群在廁所裡默默工作的服務人員。

她走進茶水間,伸手取紙杯,卻突然看見熱水器裡冒著泡泡的熱水,放下手,抬腕看眼手錶,放下手,走到落地窗邊,凝望橙橘色的城市一會兒後,從裙裝的口袋裡,掏出一根煙和一個昂貴的金色打火機。「啪!」點上了火,她塗著水亮唇膏的雙唇趕緊湊上煙屁股,惡狠狠吸了一口,整張臉瞬間變得愁苦起來,移開煙,朱唇微嘟,白色矇矓的煙像鬼魂一樣,從她充滿性慾的豐滿雙唇裡,無聲息地飄出來,沒有停留,逐漸在這三坪大的茶水間裡,漸漸隱去。

她感到全身在那一秒鐘完全鬆懈下來,像個嗜毒的毒蟲,在忍了一個世紀後,終於能使出全身氣力吸進一口毒品。但,她的放鬆沒有持續太久,身後突然的聲響,讓她立即回頭。

「我不知道妳會抽煙。」小如淡淡看她一眼,伸手至牆上,從鐵製長條型的杯筒下,拉出一個杯子,不知是用力過猛,還是怎麼的?竟連著掉下兩個紙杯。

小如抓著多出來的那只紙杯屁股,雙唇厭惡地使勁,拱成一圈菊花似的小黑洞,硬是將手中的杯子,由下往上捅回去。

她看見紙杯的下半身,早已因小如的劇烈動作而扭曲變形。

「小如,妳可以把上面的鐵蓋子打開,就可以輕輕鬆鬆把多餘的杯子放回去。」

小如雙手捧著剛泡的熱茶,若有似無地吹著杯上飄渺的白煙,白煙立即呈現向四周游移的緩慢姿態。

小如原不想回答她,但突然看見窗外皮膚黝黑的洗窗工人,手中拿著一塊厚布,隔了約兩步之遙,與他面對面,深深注視著他奮力挺進的模樣,令小如一陣口乾舌燥心跳加速,那瞬間,小如突然感到久違的撞擊,以唐突的介入闖進她的心,懼驚地澀縮一下,小如突然想起前幾天報告新聞,曾報導兩名工人,因長時間在大太陽底下工作,又未即時補充水分與電解質,造成體內多處器官耗竭而死,死亡前,體溫高居在41、42度上下,難以下降。

想到原應冰冷的兩具屍體,竟熱騰騰地被放進冰櫃,以小如的想像,這就像是將剛煮熟的肉食,被無知草率地置入冰箱。

小如第一次察覺到身上這件七分袖兔毛罩衫,是以多麼溫暖柔和的姿態,將她暖暖包圍,輕吹一下熱茶上空,一團熱氣白煙,轉著圈圈,向前撲去(有點像颱風移動的節奏),罩在窗外渾然未覺的工人下半身,奇異的,小如滿足地笑了。

茶水間裡的這兩人,此時才開始真正有興趣與身旁的人對話。

「知道,但我懶,我不是專門放杯子的人,為什麼要想那麼多?」

「這不是理由,其實妳可以更輕鬆將杯子放回去,而且不會傷害到杯子。」

「傷害到杯子?」小如像聽到一件荒謬的事情,裂嘴一笑,沒有笑聲,沒有溫度,頭頂上過冷的冷氣出風口,將綿延不絕的寒風,秘密吹進小如嘴裡,冷冷的風,敲擊在敏感的白齒上,一陣惱人的酸痛讓小如立即閉上嘴巴,結束這個不算微笑的微笑。

「妳呢?來茶水間不喝水,在抽菸?我平常怎麼沒看妳抽過,可真會隱瞞。」

喝了口熱茶,見落地窗外的強壯男人,蹲下身子洗低處的玻璃,小如感覺剛才嚥下的那口茶-好燙!

「我本來是來喝水的,後來又不想了,至於抽煙……妳想工程部追我的那些人,會期望我是一個會抽煙的人嗎?」她帶著輕微敵意說完,滿意的在小如平庸的五官上,看到排整出近似嫉妒的表情符號。

「唉!妳真辛苦,哪像我,最糟的部分全攤在身上最公開的部位,害我就算真心想隱瞞什麼,也沒那個動力。」小如蹙著那雙毛髮稀疏的眉毛,看見升降梯子將工人帶往另一個辦公室。

「小如!妳長的又不醜,其實只要妳肯稍微化點妝,修飾掉一些天生的缺陷,一定也是個美人胚子。」她心中因聽見一毫克的實話,而大大地處在震驚之中,僅管她表面不動聲色,但嘴皮子上立即呼出憐惜的情緒,接著一串漂亮的話,就這樣極自然地從她嘴裡-滑了出來。

「別安慰我了!」小如睨了她一眼,傾過頭,悄悄地笑了。

「我是說真的,整間辦公室裡沒有一個女人不化妝,要是她們全卸下妝,妳才會發現那些化妝品有多神奇。」

「真是這樣?」小如看見工人又朝她們這移動過來,心中的希望重新被燃起。

「唉。」她重重點頭,將煙屁股拿到洗手台燒熄。

滋……

這一聲不像東西被熄滅,倒像什麼東西熟了。

一個男人的身形閃過茶水間外面。

「妳知道廁所裡那張『故障』是誰貼的?」小如意興闌珊地問,收回目光,改放在視線有些游離的她身上。

「我怎麼知道!」她轉頭,迅速拉開窗,將小小溼溼的煙屁股,扔出窗外,關上。

「這樣。」小如板起臉,粗鄙地注視著她的動作。「剛才阿姨要我和警衛說,為什麼她不自己去講?」

「她和警衛不合。」

這是全棟樓都知道的事情。她瞥了小如一眼。

「那總得有人去跟警衛說吧,都已經開始變臭了,真是!」小如雙眼定定地看她,嘴唇的動作變化複雜,常出現一些為了表情,而非發聲的形狀。

她恨恨扭過頭,抽起零食櫃上一根巧克力棒,再轉回頭,臉上的甜度不輸她手上的甜物。她對小如笑了笑,轉身就走。

小如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淨白的臉上隱隱泛起一層壓抑過後豬肝色的紅暈。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那個人──就是她。

公司左半邊是工程部,那是一塊陽盛陰衰之地,連室內擺設的植物,都在刻意彰顯這種分別。

業務部與會計部的室內植物,多為細葉、嬌貴的盆栽,外面陽台上,還特地種了好幾盆玫瑰……等花卉,而工程部則多為乾旱的沙漠屬性植物,一星期頂多只能澆一次水,不小心澆多了,只會使根部腐敗,有害無益。

公司的右半部總充滿無聲的話語和眼神交流,密密麻麻的在每一個座位間竄動,他們知道不少,但這些消息就像絲線一樣,緊包裏著他們,一個方型座位是一個坑洞,每一個坑洞裡都蟄居一團橢圓的白色蠶蛹。而左半部什麼也沒有,荒涼的像座大漠,蜚言流語在這從不私下流動,而是開誠佈公,一方面是所知有限,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彼此能談的話題少之又少,難得碰見了相同話題,不但要拿出來講,攤出來說,還要加上莫名自信的臆測,只要一有可疑人選出現,便非得要搜集眾人印象中所有支離破碎的事證,沒人管A跟B的相關有多高,反正說的出來,就先加分,等累積到一定的量,就可立即拍案定論。

(反正,人們向來只看樓有多高來代表一些抽象的形容詞,像是先進、發達、富庶……等,卻顯少有人真正去關心裡面究竟有多少實質的東西。)

一個快四十歲的工程師在茶水間外遇見了她。

「妳也來喝水?」工程師臉上的笑容近乎討好。

「嗯。」她心不在焉,模糊不清地回答。

「剛才我們那裡在討論一件事。」

「什麼事?」見他神秘兮兮開頭,她收回原本急欲走離的兩隻玫瑰色高跟鞋。

「就是從廁所傳出來的那個臭味,阿姨都跟我們說了,說妳們有人上了廁所沒沖水。」

「是壞了。」她皺眉,腦中浮現阿姨黝黑油膩的暗色臉孔。

「怎麼不叫人來修?那東西愈來愈臭了,中午上廁所時才依稀聞的到,現在卻連我們辦公室都可以嗅到那股尿騷味。」

「哪那麼誇張!」她覷了工程師一眼,鼻子卻下意識收縮了數下。

「反正大家都這麼說,說完後,就感覺好像真有那麼回事。」工程師有些不好意思地搔頭,不明就理地看著她的美麗雙目有些噴火。

「阿姨不肯和警衛說,當然沒人來修。」她冷眼看他,自覺殘忍地發現—他像條狗。

「那妳為什麼不去跟警衛說?」男人困惑。

「你去說吧!」她全身向他發散出對他的感覺,毫不掩飾。

「我……」工程師瑟縮了一下,怯懦開口:「我怕下次警衛會為難我的朋友。」

這棟大樓進出都要刷卡,若有朋友來找,通常需要登記或解釋半天才給放行,通常最好辦法是內部的人,直接下去接人上來,不過就算這樣,警衛有時也會用那惱人的審視目光打量,總讓來人不好受。

她對工程師巧然一笑,彷彿在告訴他。那不就得了?

「我們一整天都在討論那個人是誰。」男人突然神秘笑了笑。

她心中一驚,雙眼卻懶洋洋地看他。

工程師向她走近兩三步,刻意用最低沉的聲音說:「我們都覺得是-」

她身體逐漸產生僵硬的感覺,害怕他說出像「最早到公司的人」或是從膠帶、紙張瞧出什麼蛛絲馬跡,幸虧她早上腦子還算清醒,用格式統一列印的方式來張貼文字。

「小如。」他興奮的語氣像在宣佈比賽得獎者。

「小如?」她放下一顆心,像沈下一顆石頭,然後,心底立刻浮冒出一個問號。

「是吶!除了她以外,還能是誰?」男人自信地說。

「用女廁的人可多了。」精神鬆懈下來後,她對眼前的情況感到好笑。

「但她的可能性最大。」見她不信地撇嘴,他舉證:「全公司就屬她最會喝水。」

「喝水?」她挑眉,並不打算提醒他這件事的重點不在次數上的機率問題,而是純粹的運氣因素。

「是呀!每次休息時間一到,她就老往茶水間跑,用幾分鐘的時間喝掉一杯熱水後,又立即泡了一杯回座位上,阿姨說,她平均一小時要上一次廁所。」

她挑眉,不予置評男人這番話。她不記得以前去廁所時,有無被阿姨偷偷記下次數,阿姨待在廁所裡這件事,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因在她的腦子裡,已將阿姨變成廁所的一部分,就像洗手台、衛生紙、馬桶一樣,只有等它們壞了、沒了,才會引起她一點點的注意,然後再轉眼間,即可忘掉,直到她下一次光臨廁所,才會突然憶起,啊!剛剛衛生紙就沒了!馬桶壞了!阿姨不-見-了!

只要阿姨在的一天,她就會不斷不斷地提醒眾人,唉呀!誰上廁所沒沖水!誰那個來,把馬桶弄的血跡斑斑,像兇殺案現場一樣!(天曉得,阿姨最好是有看過兇殺案現場。)誰的尿滴在馬桶座上?好噁心!誰一次拉了幾百公里的衛生紙,就為了擦那兩隻小手,好浪費!(阿姨,那一捆衛生紙的總長度,絕不會超過一百公里,所以更別說“幾百公里”!)

她敏銳的搜尋系統又感覺到一個黑影晃過電梯前。

公司大門一出來,便是電梯,電梯再把左右兩個空間隔為廁所與茶水間,左邊出右邊進,茶水間靠電梯的這一邊,有個安全門,安全門外有一個大型的橘色垃圾桶,公司同仁大多在下班前幾分鐘來倒垃圾,通常不會選擇在下午三點的休息時間,所以這裡是她幽會的秘密基地。

她忘了自己是怎麼打發掉工程師。(也許是因為他在她生命中,正扮演著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所以她對他的記憶反映出這項事實。)

匆匆來到安全門外,一個恍神,便被人拉進安全門裡。

「怎麼這麼晚才來?」西裝筆挺的男人將她壓在裸白的牆上,像俄羅斯娃娃那樣包擁著她。

「還不是小如!」她側過頭,親了男人坑坑疤疤的臉頰一下。

「我小姨子?」男人全身肥肉不爭氣顫了兩下後,僵硬。

「是呀,我的經理大人。」男人臉上慌張的模樣,讓她感到一陣滿足,所以她輕輕地笑了。

男人見她笑了,心頭上的肉一陣發癢,一把將她擁的更緊。熱氣在她後頸放肆地吐吶,灼燙的右手掌探進白襯衫裡,她扭動掙扎,低喝:「別鬧了!」

男人恍若未聞,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將他身上的癢,漫到她的身上去,其餘的,男人都顧不得,也不想去顧。

「我三個月沒來了。」她冷冷的說,語氣像在陳述誰死了。

男人只愣了幾秒,稍微鬆手,但仍緊抱著她,為她身上常有的一股香氣。

「我正考慮要不要拿掉。」她盯著白牆上兩個重疊的黑影,從前是他疊著她的,如今,她只看見自己的影子,即她影子裡一個極小極小的黑點。

「……」

「你真覺得小如什麼都還沒發現嗎?」她花漾的五官迸出一絲寒光。

「她沒跟她姐說,就是還沒發現。」男人吻上她的髮,心中想到,原來是懷了孕,難怪這陣子老覺得她胸部似乎變大了。

兩人各自深埋在自己的思緒裡,許久後,男人看了眼手錶,開口:「明天,我約了一個大案子來公司談,把業績給妳,光是獎金就超過妳一年的薪水。」

「這麼大的案子。」她輕鬆地回答,感覺僵了一個月的神經,終於鬆了下來。

「我花了一個月策劃、協商,就只剩明天正式簽約,我把好處都讓給妳。」

她愣了一下,然後笑了,塗著鮮紅荳?的手指,輕撫著男人的下體,男人閉上眼,吁了口氣。

「你對我的好,我會好好放在-銀行裡。」她美麗的臉龐隱含著一種下決心後平靜和煦的溫度。男人以為她又在說俏皮話逗人,只管笑著,覺得她真是個逗趣的好情人,他這輩子最愛的情人。

第二天,尿又更臭了。

阿姨忍著臭,仍在偷香噴噴的洗手乳,只是比平常更加狠毒報告著別人私密的如廁習慣。

工程部裡所有的人,更討厭小如了,氣她的不說,自己生出的禍事要自己解決才對。

工人又來了,這一次來,不是為了窗戶,而是為了一個女人。

小如不只知道誰和誰搞在一起,還知道一個月前,有人在廁所裡用了驗孕棒,阿姨全說了,但小如選擇什麼也不說,說了之後,她只有失去,不會得到任何東西,如果硬要說有,那至多就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但小如並不打算對得起那個叫做良心的東西,因小如對良心的存在與否,根本上積存著相當深厚的質疑。

每天小如看著美麗的她,披著發生在她身上的醜陋事件,只有在這一刻,小如才會深深感覺到上帝是如此公平!

阿門!

她、經理和另一間大公司的代表從會議室裡出來,每人臉上笑燦如花,等人進了電梯,男人問她,怎麼了?

她笑了笑,說是昨晚沒睡好,有點累。男人要她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她想起那個已打包收拾好的家,又笑了笑。

走出電梯,A代表見B代表皺眉,關心地問:「怎麼了?」

「沒什麼。」

「是合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嗎?」A代表問。

「不,你難道沒聞到嗎?」

「聞到什麼?」

「那股臭味……」

「臭味?從空調傳進來的嗎?」

「應該不是。」

「那是從哪裡……」

「你真的沒聞到?」B代表不耐煩地打斷A代表。

「我……我專心在合約上,所以並沒有特別聞到什麼臭味。」

「你怎麼可能沒聞到,那味道這樣明顯!」

A代表無辜地聳聳肩,B代表嘆氣,朝大樓警衛點點頭。走出大門,不解地抬頭望向這棟金碧輝煌的大樓,帶點怒意困惑自囈:「究竟是怎麼搞的?這些人居然全都受得了?」

NO.691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526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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