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侯貽馨 (中文二A)
一、
初夏第一抹微焦的陽光,刷過我苦澀的寂寞,像是一觸即發的電流。我的世界湧成一片失焦的水霧,終於,再也看不見那些軟弱的淚水了。
害怕失眠讓我開始喜歡活在夢裡的感覺,澎湃的夜,總是那樣輕易就淹沒了紛雜的情緒;那是令我難以置信的十七歲,命運戳破了抿嘴而笑的花蕾,為了難以言說的,一種雜沓卻靜謐的情感而綻放。
請你們別再故作聰明的在心裡回答,那一定是愛情。
這世界上有種感情不能有名字,因為它是一首過於纖細的詩,就連安上一個題目,都會翻覆,繼而沉淪。
「我們這樣很像『那個』。」在妳吻我的時候,我說。
唇上的溫暖迅速退燒,妳僵在半空中,用一種被觸怒的猛獸姿態俯視著我。
很久、很久,恐懼在我心中繃緊了弦,撐出一道即將斷裂的警訊。
「像就像!」
那語氣,自妳齒縫間不情願的挑出,倔強的像個要糖吃的孩子。忽然明白了,我生來就是妳的甜食,最滿足的吃法,便是瞬間的淺嚐。
「我們是『那個』嗎?」我窮追不捨的問。
「當然不是!」多麼堅決的答案,與妳眼中的閃爍太不相稱。
「可是妳在吻我。」
「妳也在吻我不是嗎?很公平啊!」妳著急的分辨著。
我輕輕搖了搖頭:「我們這樣,不對。」 妳生氣了,翻過身去,整個人捲進棉被迷惘的漩渦裡頭,拒絕向妳回答不出的問題俯首稱臣。「好啊,那妳就別愛我!」
在我們還不懂愛的時候,愛,早已經是讓世界失序的藉口了嗎?
我猛地扯開棉被,瞪著妳溢滿報復的大眼睛,在迷濛的光暈裡,我有一種看不清的蒼涼。我甚至連自己看不清什麼都不知道。
於是我不安地扳過妳的臉,惡狠狠地吻著妳,嚐到妳唇邊死海般濃郁的淚,嚐到妳舌尖的失落和憤怒。恍惚中希冀一些永遠不能明白的事情,可以被我吻出答案,但最後我只是任由意識粉碎,任由翌日清晨的陽光,將我們緊緊捆成孤獨的形骸。
我們不是你們懷疑的那樣,不是。雖然我也一直是你們這些人的一份子。
但是從很久以前,我就學會停止為自己辯護了,因為無論我再怎麼豁然,我還是得在許多困惑的眼光底下服刑。
背著以愛為名的十字架,承受冰冷的,未泯的依戀凌遲。
你們不能明白吧?
那麼,我寧願和你們一樣,一點也不要明白。
妳馱著背上的傷,馱著難解的怨尤,早就不
痛了,妳總是這麼說。那些傷害妳的人,才是
真正的傷口,因為早已經沒有知覺,所以,一
點都不痛。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妳,妳一直是我的傷口。
我還會痛。
通常都是別人先傷害我,我才會去傷害他。
翻開那本雪白緞面的筆記本,我驚愕的讀著第一串字句。妳竟然向筆記本撒謊,企圖蒙蔽自己千瘡百孔的自私,從來,妳都是害怕被別人傷害,所以先去傷害對方,不是嗎?妳騙不了我的,畢竟我也和妳一樣,因為不懂得怎麼去愛人,所以總是傷害自己最深愛的人。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喜歡妖言惑眾了?
苦澀的笑了笑,將筆記本收進我的抽屜,
冷靜的上了鎖。我一點也不想不把它還給
妳,我不想再縱容自己,眼睜睜的看著妳欺騙大家,
欺騙我,還有最殘忍的,欺騙妳自己。
「妳混哪裡的啊?」
這是我對妳說的第一句話,當時妳正跪坐在寢室地板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隻手還緊緊扯著我的褲管。但這些與我的問句全然無關,我瞪著妳褐色的眸子和高挺的鼻樑,以及因為激動而漲紅的雙頰,幾粒雀斑正隨著妳的狂笑而鼓動。
混血兒。之所以第一眼就要這樣瞪著妳,是因為我從來沒看過這麼漂亮的混血兒。
「噢!美、美國......」
「是媽嗎?還是爸爸?」我很講究地追問。
「爸爸。」妳打了個飽嗝,我確定妳是笑飽的,好不容易吐出完整的音節,妳又矛盾地加了一句:「不對,我沒有爸爸啊!」
妳沒有爸爸,因為妳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也許妳母親知道,但她從沒向妳提起過,妳只能說服自己他應該住在美國,畢竟他是美國人。如今想逼妳媽告訴你答案也不可能了,她已經去了更遠的地方,比美國還要遠,而且沒有交通工具可以抵達。
搬進這間寢室的第一天,我就養成了連我也備感詫異的壞習慣,經常夢遊的我,居然可以和妳安穩的睡在一塊兒,彷彿缺乏生理機能的病人,脫離妳的擁抱就會死。天知道我曾經對睡在我身邊的人做過什麼事──我在熟睡中掐過朋友的脖子、打過弟弟巴掌,甚至踹過母親的腹部,當時她有孕在身。
我知道妳無法忍受一個人睡,妳說,那樣的夜晚連枕頭都是寂寞的,而我也是認識妳之後才明白,原來我也是這麼缺乏安全感。
「老婆!抱抱!」
妳回來了,剛吃飽飯,和其他幾個學妹一起衝進寢室,不同的是,她們衝進來的目的是拿盥洗用具去搶浴室,而妳只是為了把我抱起來轉圈圈,再附帶一連串圈著雞腿油脂的黏膩親吻,有幾個甚至落在我唇上。
我並沒有糾正過妳對我的稱呼,因為我知道妳有一大車的「老婆」,也有男友,妳只是行為比較開放而已,當然,妳喜歡的是男生,我也一樣。
我們不是「那個」。
但妳必須原諒我看了那本筆記本,它是一部教我如何避開心碎的聖經,雖然在掀開扉頁以前,我就已經不是完整的自己了;而且,我該提醒妳的,我是一個大妳三歲的「姊姊」,而不是「老婆」。
最近有一個高三學姐搬來我們寢室,她好可愛喔,根本是個小孩子,我超愛她的!所以我馬上封她為我的大老婆!高三都要夜讀到十二點才能休息,好可憐喔,今天晚上泡泡麵給她吃好了,把她養肥一點!
這是第二頁的字句,是我熟悉的調皮語氣。我忍不住熱淚盈眶。
總算明白了一件事情,無論妳是天使還是惡魔,我都會吻妳的翅膀。但是擁著妳的夜,竟擠著那樣遙遠的一片白,寂寞滲入過大的體積,而被我用雙臂緊緊箍著的,也只是許多被寂寞吞噬的渴望。
推開寢室的窗,微濛的光線潑了進來,妳依舊熟睡的小臉顯得格外晶瑩。妳又踢被子了,幸好半夜我伏在妳身上睡著了,恰巧替妳取暖,不然妳又要鼻塞咳嗽了吧!我輕手輕腳的打開妳的衣櫃,想替妳把制服拿出來,一陣芳香劑的化學氣味竄進鼻腔,我忍不住咳了幾聲。
妳在迷糊中伸出雙臂,將我攬回枕頭上,還意思意思的拍拍我的背,替我順順氣。我這才發現妳我身上也溢滿了這種不能傾訴的香氣,在我們之間落成一地曖昧的窗。
在賴床時間的極限來臨時,我喚醒了妳,把妳趕去刷牙洗臉,其他學妹也陸續起床,匆匆忙忙趕在打鐘前去餐廳吃早餐。
妳睡眼惺忪的坐在我斜對面,不起勁的在吐司上塗巧克力醬,很厚的一層,我知道妳最愛這樣吃。其實妳不一定要勉為其難的吃學校的早餐,等妳回到教室,妳男朋友會帶早餐給妳,是他親自為妳塗的巧克力厚片,外加一瓶溫熱的巧克力牛奶。我知道,我都知道。
嗯。那麼我算什麼呢?其實我真的不算什麼啊。
因此妳有漂亮的理由,詔告天下我只是妳枕邊的密友,而我,只能尷尬的承認,我必須為我的一無所有感到羞恥。
冬天的夜晚,妳喜歡將凍僵了的鼻子埋進我的頸窩,在聽見我抗議的呼叫以後,妳會緊緊的圈住我,說:
「乖!不冷了啦,有我就不冷了!」
是這樣嗎?我還有妳吧?痛楚的閉上眼睛,像是說服,更像是一種被現實撕裂的委屈求全。我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著妳催眠著。
我從來不吃學校的早餐,所以我總是在點過名後第一個離開。臨走前我會沿著餐桌繞行一圈,一一親吻同寢的學妹們,而妳永遠是最後一站。這不是一項屬於東方人的儀式,只是一種類似障眼法的溫柔。
「我愛妳。」順著那枚寂靜的吻,輕輕送出一枚蒼白的咒語,只讓妳一個人聽見。我是笑著的,好悲傷的笑著。
我知道妳從小缺乏愛,母親過世以後,妳由三個阿姨、一個舅舅輪流撫養,之所以必須輪流,當然是因為他們無法將妳視為親生女兒般呵護。其實這也是情有可原的吧?如果是我,看見妳那張標準的歐美臉孔,大概也很難說服自己妳是自家人。妳在家族中並不是個受歡迎的角色,妳母親牽著妳回台灣的時候,還騙家人妳是她在美國領養的孩子。
妳曾在母親節畫了張卡片給舅媽,但她回應妳的,卻是一陣不分青紅皂白的毒打──因為妳擅自用了表弟的彩色筆,並散落在房間地板上,忘記歸回原位。
妳背上的撕裂傷就是這麼來的,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原來,這就是妳一直認為自己該被寬恕的理由。
於是妳的心,被妳小心謹慎的摺疊起來,收在那個連妳也不願碰觸的角落;在妳瘋狂大膽的舉止背後,有著太多結不了痂的傷口,仍在淌著鮮紅的淚。
妳渴望愛人,也渴望被愛,卻又在無形中預設自己一定會被傷害,因此妳總在不知不覺中,攻擊妳愛的每一個人。包括我。
妳總是突然和某某女孩如膠似漆,又莫名地棄她而去,對男孩也一樣,男友一個一個在妳生命裡經過,好像全世界都是妳愛的和妳愛過的人。
大家都在傳我是雙性戀,其實我沒有什麼感覺,反正他們說的也是事實,朋友都是我的玩具而已,玩具都有失寵的一天,就連我現在最愛的學姊也一樣。他們都說我會傷害學姊,就像以前我傷害小魚一樣。好啊,那我就照你們說的去做。
小魚是妳的同班同學,我常常看見她在宿舍管秩序,她像個孩子氣的小男生,一頭男性化的短髮,幾句令人噴飯的口頭禪,組合成這樣一個簡單卻又複雜的小孩。在我之前,她是妳的最愛,但是當妳察覺她對妳有異於友誼的情愫之後,妳立刻對她不理不睬,有了其他要好的朋友,並且四處散播妳對她的新觀感。
「小魚很噁心!我想把床單拿去送洗......上面都是她的味道!」
我不能否認,我很恐懼,有一天妳會用同一套說詞來傷害我,儘管我很確定我對妳的愛,和妳之於小魚的意義不同,我比小魚更愛妳,這是一種無法用親情、愛情或友情來界定的執著,我只知道我必須窮盡所能的對妳好,即便在妳的認知中,我只是一個供妳投注愛意的替代品,替代妳從未見過的父親、溘然長眠的母親、被妳生疏地愛著的親人,甚或單純玩玩的情人......
這是妳不願信任我的原因吧?因為我只是妳的玩具?像填充玩偶一樣,塞滿了棉絮而不是愛?這怨毒的想法讓我不寒而慄,我實在不懂,像妳這樣一個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小學妹,憑什麼可以讓我想這麼多?
「她有一種可怕的魔力,可以把每個愛她的人,都變成她專屬的玩具。」小魚蒼白的微笑著,深不見底的眸子像兩口慾望的井,我在井裡看見了我惶恐的、假意撐出來的禮貌笑容。
妳總是忽冷忽熱的穿梭在我的生活中,有時在校園裡遇見妳,我會開心的朝你張開雙臂,大家都知道,妳會衝進我小小的懷抱,所以當我熱切的喚著妳的名字,甚至模仿妳怪腔怪調的中文說著「抱抱」時,沒有人明白,為什麼妳會擺起臭臉、挽著身邊的朋友迅速離開。
沒有擁抱、沒有親吻,只留下烏煙瘴氣的尷尬,眾人怪異的神色,還有像個傻瓜的我。
而在妳對我莫名的反感消失後,妳仍舊會撲到我身上快樂的尖叫:「我愛妳,老婆!」然後把我打橫抱起扔到妳床上,再用棉被把我捲起來,一邊精神亢奮的哼著走音的歌。
這就是我們相處的模式,混亂中帶有晦澀的隔閡,我們擁抱著對方,卻聽不見對方心裡茫然的呼救聲。
「抱!」公車上,我們搶到了最後排的雙人座。我像個孩子般勝利的笑著。
公車像個學步的孩子,搖搖晃晃的駛過我濕淋淋的心情。妳將我一把撈進懷裡,我嗅到一份熟悉的安全感,暖得讓我想睡。猛地,妳的手機悠悠唱出某一首流行歌的主旋律,我頓時喪失作夢的心情。
回家回家我需要你
回家回家馬上來我的身邊......
一直到妳離開我以後,我才知道那首歌叫做「回家」,只是我們都回不去了,在那樣錐心的歌聲中,我們都迷了路。
「喂?寶貝!你想我喔?......什麼?又要看電影啊?那部片子我剛剛才看完耶!......什麼外遇!你妄想症發作嗎?我跟學姊去的啦......」
妳一邊向男友交代行蹤,一邊在我的髮間烙上幾枚安撫的吻,那是讓我極度反感的吻。
我將我的長髮自妳圈著你的手臂下拉出,紮成馬尾,妳卻伸手將它扯散。
我不明所以的瞪著妳,妳掛了電話,嘻笑著說:「綁起來幹嘛?放下來啦!我很喜歡摸。」
我沒說話,重新將頭髮紮好,側身倚在車窗上裝睡。
也許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寫了封信給妳,沒有強烈的悲傷,只有平靜的惆悵。
寶貝:
我並不喜歡寫信給妳,因為這代表我只剩這種方式向妳控訴我的不安。我一直以為,我可以拯救妳,現在想想實在是太高估自己了。妳已經把我卡進了妳的生活裡頭,如果我想要改變什麼,似乎也只能把自己變得和妳一樣,學著什麼都不要去在乎。但是我不可能不在乎妳,正如妳不可能停止傷害妳愛的人。
我寫這封信不是為了教妳怎麼愛人,因為我也不會。很抱歉看了妳的筆記本,
但是我從中學會了一點,那就是我必須在你厭倦我之前離開妳,也許這才是讓妳成長的最好方式。我們都是需要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發現即便我再怎麼努力,我所能給妳的安全感卻連我自己都不夠用。我恨我總是放任妳傷害別人,或許,妳以為傷害別人就能保護自己吧?
每天吃過早餐,我都會向妳說一句我愛妳,才心甘情願的回高中部上課。也許我們並不愛對方,我們愛的只是那種相依為命的......安全感吧?今天早上,我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請原諒。也請妳原諒以後每一個沒有「我愛妳」的早晨。
愛妳的,玩具
我很惡劣的,把這封信夾在妳的筆記本裡,一起放在妳的床上。妳一定找了很久吧,這本惡毒的心事。我冷笑著,雪白的封皮在黑暗中顫抖,我有種復仇的快意。
當妳驚恐的拉住我,想搞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我選擇拘謹的回以笑容。
「我只是不想受傷。」我簡單的回答妳,心空空的。我在說什麼啊?每個字都在我胸口敲起火燙的回音,劈哩啪啦的燃燒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需要什麼對不起!妳根本不知道妳對不起我什麼!」我怒吼著,發狂般的將妳推開。
從此妳不再求我了,在妳被我推倒在地的一瞬間,我彷彿聽見妳心裡那扇微微開啟的門,在我身後「碰」的一聲再度甩上。
畢業之後我考上一所不錯的私立大學,妳選擇直升原本的學校,繼續住宿念高中。
我再也沒有夢可以做了,從我必須獨眠的那一夜開始,我就遺失了熟睡的記憶。
我開始厚著臉皮打電話給妳,試圖隔著遙遠的線路撈回一點點過期的感動,但是妳卻從冷淡轉變成了厭惡──
「靠!不要一直打來煩我!不要害我吐!噁心死了妳知不知道?」
總算明白了,從來就只有主人拋棄玩具的道理,而不自量力的我竟然反其道而行,真是可笑。
偶然間在書上讀到一段關於同性戀的文字:在十八歲以前性向都還不能確定,自我認同必須建立在成熟的心智之上......
是這樣嗎?我們還未滿十八,沒什麼好擔心的,對不對?
升上大學讓我閒得發慌,習慣了以往緊湊的住宿生活,現在的日子似乎缺少了主軸。
一天早上,我沒有課,忍不住起了個大早回到母校去。很想見妳,因此我挑了吃早餐的時間,怯怯的步入餐廳。
餐廳裡依然是一陣兵荒馬亂,學弟妹們在油吱吱的地板上橫衝直撞,好不容易才就定位。我一眼便看見妳,因為妳立體的五官、高挑的身影在人群中實在相當突兀。
妳坐在一群國中學妹之中,掛著我再熟悉不過的惺忪表情,但是今天妳並沒有塗抹巧克力吐司。我正感到奇怪,只見妳背對著我站起身來,開始沿著妳那桌的學妹們,巡迴親吻一圈。
最後那個學妹,擁有一頭及腰的長髮,我只看見她的側面,便立刻醒悟過來,那分明是,我的影子。我幾乎能感覺到妳輕觸在她頰上的溫暖,那樣寵溺,那樣真實,像一把開啟夢的鑰匙。
都是夢吧!妳、我、我們,真該是場摔離軌道的夢,在破碎的晶亮裡,保有永恆的未完,沒有明確的開端,也沒有真正的清醒,完全符合夢的本質。
我失魂落魄的衝出校門,隨手招來一輛計程車把自己拋進去。車裡的廣播正揚起一束悲傷的女聲:
回家回家我需要你
回家回家馬上來我的身邊
Be here, just be there, my one and only love
回家回家馬上來我的身邊......
所有因妳而幸福的夢,擁成眼底一疊疊的浪濤,溢出了我單薄的十七歲。
是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寧願和你們一樣,一點也不要明白。
二、
「這是妳寫的小說?」
笙闔上那本雪白緞面的筆記本,似笑非笑的望著我。
陽光透過窗縫淌進房裡,融成一片憂傷的顏料,緩緩地將我塗滿。什麼時候開始,陽光也變得憂傷了呢?
「啊,你怎麼可以偷看?」我皺起眉頭,從他手中搶回筆記本,第一頁的第一行潦草的懸著標題:玩具戀人。不過是一篇不被世俗所接受的喃喃自語,我沒有要和誰分享,更不想讓別人分析我的性向。玩具戀人......玩具只能是屬於童年的。泛黃且暈開的字跡靜靜的哭泣著。
整整八年了吧,那篇高中時代的故事一直跟著我流浪,直到我疲倦的倒進了笙溫暖的懷抱。
笙偷窺了我的秘密,也一併接收了我破碎的靈魂。
但是我卻想不起來是怎麼認識笙的,也忘了最後他是如何離去,也許從我為妳寫下那篇小說以後,我的知覺和記憶就開始混淆了,我能夠清楚的回答一些枝微末節的片段,卻無法彙整出我殘破的生活。
凌晨三點整,火車造型的鬧鐘溫吞地發出啟動的噪音,提醒我該睡了。
放下手中只剩冰塊的小酒杯,起身按下蠕動的火車頭,我開始分節進行我的睡前儀式,首先是盥洗,自從削去長髮之後,洗臉變得方便多了,五分鐘便能結束;再來是更衣,換上笙送給我的熊寶寶睡衣,一股令我心安的麝香氣息充塞我的胸臆。
多麼希望從此不會再被喚醒,除非再有人像笙一般,用同樣溫柔真實的語氣喚我「冷冷」。那不是我的姓名,只是一個由笙釋出暖意的暱稱,他總是說我不懂得為愛燃燒,脾氣就像外表一樣冷艷。
其實我並不是不懂啊,只是我已經燃燒殆盡了,不懂的人,是他。
記憶跌落在沾有他餘溫的沙發上,那是這棟屋子裡唯一具有存在意義的東西,它輕得像是不曾為我們停留,彷彿他每晚印在我前額的那枚淺吻,濃濃的甜味中裹著淺淺的猶豫。薄荷巧克力?我用唇語問著。他深深一笑,俯身餵了我一口巧克力糖漬。
但是從明天開始,笙的一切都不再有任何重量了,包括他的軀體、靈魂和死亡;因為笙就是我的名字,一圈印在心底無法逝去的糖漬,髒髒的摩卡色,卻香濃沁涼,像我們在沙灘上打滾的笑聲。
我愛你,笙。(等待親吻。)我愛你,笙。(開始親吻。)我愛你,笙。(停止親吻。)我愛你,笙。(眷戀親吻。)我愛你,笙。(遺失......親吻?)
有人說,時間會篩除所有痛苦,忘不了的剎那總會被時間抹去。但我卻痛恨光陰在我心上、身上造成的雙重黑暗,整整三年,我的生活日月無光,我漸漸退隱成一隻蜇伏在角落的受傷小動物,除了一週去兩次畫室擔任人體模特兒以外,我幾乎不與人打交道,回到屋子裡也不開燈,黑色是多麼純粹的美好,它給了我看不清自己的藉口。
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天永遠不要亮。
徹是畫室裡的學生,也是某知名藝術學院的保送生,第一次見面,畫室創辦人莫老師便要求他替我畫裸像。
「那個......其實不用,我......可以自己構思......」他結結巴巴的搔著短髮,我注意到他的髮色是光澤生動的濃褐色,其間夾雜著幾縷不明顯的青綠。
有點像......薄荷巧克力?我抑制性的甩了甩頭,硬生生拋開無謂的聯想。徹那時候剛滿十八歲,正值叛逆期,因此對於他那頭愛搞怪的雜草,以及耳骨上一排密集的洞,我倒也沒什麼不能接受的。這就是小孩子的特權吧?那時徹在我心目中,的確只是個孩子。
我不排斥徹這樣的大男孩,雖然,我愛的笙是那樣優雅、成熟而瀟灑。
「劉小姐,沒關係啦,真的不用──」
我俐落的在他面前寬衣解帶,那天我穿著笙送的米色風衣,卻在徹的面前將它褪除。淡淡掃了他一眼,那雙期期艾艾的眼眸蓄滿了光芒,當我的黑色胸罩落地的瞬間,他的眼睛已經達到充血狀態,嘴也愚蠢的大張著。
「畫吧。」我走向投射著柔和光暈的景幕,不帶感情的開了口。
我敢說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飽覽女人的裸體,因為他足足呆站在畫布後面,至少三分鐘。待他回過神來,我的肌膚早已因為寒冷而泛起一層薄薄的疙瘩。
「劉小姐,請妳稍微往右側一點。」
「對......線條很美,手臂抬高。」
「劉小姐,轉個身好嗎?我想畫妳的肩膀。」
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時數到了以後,我泰然自若的穿上衣物,走向忙著在畫布上推勻線條的徹。
「以後叫我冷冷就行了。」
「是。」他竟然這麼回答,很緊張地。我看見他額角已經逼出了幾條汗水。
第二次擔任徹的裸體模特兒,他已經沒有一開始的羞澀了。當我裸著身體站上平台時,身後襲來一陣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讓我不適應的蹙起眉頭。轉過臉一看,是一台預熱過的電暖器,正燒得通紅,撫平我不自覺的戰慄。
「那是電暖器,我從家裡搬來的。」他抬起頭咧嘴一笑,右耳上一串鐵鍊叮噹作響。
「你家?」
「嗯,在木柵。」不知他補上方位的用意是炫燿,或只是很單純的順口而出?
「天氣很冷,怕妳感冒了。」
哦,是哪一雙手的主人,也曾經在環抱著我的時候對我說,「怕我感冒了」
?是妳?還是笙?我分不清楚夢境與現實的差別,也分不清妳和笙的差別,同樣都是真摯的愛,本來就不應該有差別。也許我只是為了另一個人的體溫,為了感情的體溫而活著吧。
忽然,徹沒頭沒腦的補上一句:「「我很喜歡畫妳。」
是嗎?為什麼喜歡呢?因為我的身體會釋放憂鬱嗎?還是因為我光裸的肌膚透著聖潔的芳香?從頭到腳沒有一處傷痕的我,是否很接近完美的維納斯形象?錯了,會為這些表象癡迷的人,總是在觸及我千瘡百孔的內心時,逃得最遠最快。只有笙,只有他愛我不渝,他甚至不懂什麼是背叛,也只有他在喚我「冷冷」的時候,能讓我失溫的心起死回生。
但是笙,為什麼我始終想不起你是怎麼離開我的?車禍?意外?癌症?自殺還是他殺?心理醫生給我的解答太可笑,他說,也許你只是我的幻想,因為這樣的結論,我從此拒絕任何心理治療。
記得有天下午,暖暖的陽光烘烤著我的思緒,我窩在笙的懷裡看他研究一疊歌譜,那是他為一個年輕歌手製作的流行歌,曲風很激昂,他一邊哼哼唱唱,一邊隨手在鋼琴上狂舞了幾回,不時俯下頭問我好不好聽,而我只是敷衍地漫應了幾聲。天氣好慵懶,我只想睡,拉上窗簾,闔上雙眼,我睏極的和笙道晚安。
其實我並不喜歡笙的歌曲,簡直俗不可耐,他的確寫過幾首好歌,讓他紅極一時,但他之後的創作就再也沒有新意,我為了幫他尋找靈感,還提議出國旅遊,雖然玩得很盡興,但是笙的創作能量卻持續走下坡。
當我醒過來時,暮色已然全黑,我們的小房間安靜的呼吸著,我卻有種窒息般的壓迫感。笙不見了,他的皮夾不在桌上,手機不在我為他縫製的手機座裡,小冰箱上沒有留言條,微波爐裡沒有我愛吃的飯菜。我像隻失去方向感的飛蛾,赤著腳在小小的屋子裡亂衝亂撞,憂慮如磷粉般抖落一地。
不久後我在床頭發現了一罐藥品,小巧的雪白圓形碇片,就和藥局裡銷量最好的安眠藥一模一樣。我不禁打了個寒顫,難道、難道笙餵我吃下安眠藥,趁我熟睡時拋棄了我?我狠狠閉上眼睛,卻想起笙寫的那首新歌,叫做「出軌」...
...那是我聽過最芭樂的一首歌。
慘遭驚愕襲擊的我,淪陷在自己編織的殘酷情節中,無法動彈,亦不能思考。
直到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自客廳傳來,我震驚的縮進棉被裡不敢喘息,是笙嗎?他身邊是不是有另一個女人?他們是來談判?示威?還是直接把我給處理掉?
「冷冷!妳還在睡嗎?」
我的笙,提著我最愛吃的魷魚羹麵出現在房門口。
「這是什麼?」我哀怨的瞅著他,以一種興師問罪的壯烈情緒,將那罐安眠藥扔在床上,沒旋緊的瓶蓋往床邊彈開,罐中的藥片全灑了出來。
「這是白巧克力,我在糖果店找到的,樣子很特別吧!妳說過妳不喜歡吃薄荷巧克力,所以我才選了這種啊......」
笙撈起一把「安眠藥」投入口中,疑惑的望著我嚼食著。我一怔,終於淚眼模糊。
「冷冷,妳怎麼啦?」笙大步走向我,眼神是那樣心疼。
對不起,笙。(等待擁抱。)對不起,笙。(開始擁抱。)對不起,笙。(停止擁抱。)對不起,笙。(眷戀擁抱。)對不起,笙。(遺失......擁抱?)
「冷冷!」
有人在喊我,像是從深邃的海底傳來一般,帶著一種乘風破浪的驚懼意味。那樣熟悉的口吻,不是妳還有誰呢?好像要抓住什麼一樣......啊,不對,我怎麼會忘了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以喚我冷冷?這是笙,不會是妳,我弄錯了...
...
有些遲緩的回過頭,一張誠摯的笑臉如浪潮般灌入我的眼中,是蓄起長髮、半張臉淹沒在畫布後面的徹。
難掩失望的歛了歛眼眸,我恍惚地摸索著掛在椅背上的長袖襯衫,心不在焉的往身上套。
不知不覺過了這麼長一段時間,徹的外觀有了大幅度的改變,他耳朵上的金屬全摘掉了,髮色回歸平淡的純黑,笑容乾淨迷人,像個蠱惑人心的魔術師。
「今天也很謝謝妳。」他一邊收拾畫具,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我閒聊起來
。「對了,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我點點頭,扣上最後一個衣扣。
「為什麼想當人體模特兒啊?」
「我不適合嗎?」我一向用問題回擊問題。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有些慌亂的苦笑了一下,並將已經完成的畫作轉到我面前。「我不知道這麼做會不會太冒昧,但......這是我看見的妳。」
畫裡的我被一雙大手捧著,形體姣好,近乎透明的皮膚底下浮著曖昧的瘀青;五官並沒有精確的安頓在臉上,而是散落在那雙捧著我的手心裡,背景則是一隻隻玩偶,幾團棉絮從粗糙的縫線中湧出。
他的畫好無助。
這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鉅作,筆觸還牽著一絲絲生澀,但是我卻無法忍受多看那幅畫一眼,因為好痛苦啊,怎麼會這麼想哭呢?我好像快要被捲進畫裡去了,為什麼沒有人來拉住我呢?
「你......」我想說些什麼,腦中卻混沌一片。
「用畢卡索的眼光比較能看透妳嗎?」
很失敗的畢卡索,我正想這麼賭氣的回答,理智卻漸漸抽離,我開始軟弱的哽咽,繼而轉變成孩子般的躁動啜泣。
他靜靜的撫著我的短髮,不放棄的追問著:「我是那個能夠看透妳的人嗎?」
看透我?你能看透什麼呢?連我都看不清楚的自己,卻能在你的畫布上赤裸現形,你究竟看見了什麼?我好想知道,好想。
「是......」我虛弱的回答著,有種鬆了口氣的暢快和疲憊。最後,我是如何癱入徹寬厚的懷抱,是如何扯開才剛扣上的衣領,我根本一點知覺也沒有。「愛情只是影像和身體器官的配對」,我忘了這是在哪一本書上讀到的句子,當我觸摸著這具溫暖的軀體,我甚至想不起來這是笙,還是徹,是妳,或者是畢卡索......?
唯一鮮明的是,當徹溫暖的吻取代了我晦澀的呼吸時,我喃喃的輕喊著笙的名字,這是笙走後,我第一次覺得不冷了。
我愛你,笙。(他不是笙。)我愛你,笙。(他很像笙。)我愛你,笙。(他不叫笙。)我愛你,笙。(誰......是笙?)
三、
我終於想起來了,關於笙的下落,以及青春的鏡中再也倒映不出的十七歲。
三年前的那個深夜,我剛從美國遊學回來,由於原訂的班機遇上颱風,我只好提前趕回台灣。拖著滿滿一箱替笙採購的名牌大衣,我躡手躡腳的潛進臥室,想要偷偷欣賞他疲倦的睡顏。
「笙?」房裡沒有人,我失望的瞪著牆上的時鐘,凌晨三點整,笙怎麼會不在家呢?是去朋友家住了嗎?
百般失落的打開行李箱,一件件嶄新的衣物靜靜沉睡其中,我將它們一一拆封,掛進笙的更衣間裡。好期待他驚喜的表情,我買齊了他最愛的款式呢!小小的更衣間裡有面長鏡,笙總愛在裡頭蘑菇半天,好不容易裝扮妥當,他還要聽我喊:「歡迎巨星胡晏笙出場!」才肯現身,想著想著我忍不住傻笑起來。
然而下一刻我完全忘記怎麼笑了,當我無意中推開了鏡子後面的暗門,一陣青苔般潮濕而憂愁的香味兜頭罩下,我這才發現,暗門裡有一條極為狹隘的甬道,但是那和諧的氛圍若用幸福去丈量,肯定比夢還要寬。笙從來沒告訴我房子裡有這道暗門。
地上鋪著笙和我去蒙古旅遊時,砸下重金訂做的駝羊毛毯,我記得它溫順如動物低鳴的觸感,而此刻它正細膩的貼伏在笙斥裸的身體下;不,是笙和另一個女孩的身下。
我有些恍惚,覺得自己正在欣賞一幅聖畫,他們是一對相擁的天使,在酣睡的過程中救贖愛情,女孩很年輕,笙將臉埋在她並不豐滿的雙乳間,像個索愛的嬰孩,空氣裡甚至散發著甜甜的乳香味。我成了畫面中唯一的褻瀆。
原來這條密道和隔壁的房子是相通的,女孩也許一直都是我們的鄰居吧,我並不感到特別憤怒,只是好奇,我小心翼翼的跨過他們,走向另一扇門。
我以為通過那扇門後,我會淪陷在衣物堆裡,密門應該都設計得很隱密吧?但是那扇厚重窄小的金屬門板後頭,卻是一個佈置成粉紅天堂的小房間,小夜燈醉醺醺的醒著,我看見牆上有著奇異筆畫成的門框,落落大方的框住了門裡的愛慾。
一切都是騙局!我在暈眩中告訴自己,心理醫生說得對,這一定都是幻象,我的瘋狂促使世界背棄了我,而唯一讓我復活的辦法,便是消滅所有的幻覺。
我冷靜的離開女孩的公寓,回到我和笙的住所,從倉庫裡找出幾塊木板和工具,開始將那兩扇罪惡的門封死,我來來回回的敲打著,享受笙和女孩淒厲的尖叫聲。
結束吧。(笙是幻覺。)結束吧。(女孩是幻覺。)結束吧。(感情是幻覺。)結束吧。(我......也是幻覺?)
當我再也承受不了傷害的時候,我選擇先去傷害對方,因為攻擊就是最聰明的防禦。這是誰教我的呢?算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我已經無法將我的所思所感串聯起來的時候,我居然感到如釋重負,甚至想笑。
「冷冷小姐?」兩名神情嚴謹的醫護人員向我走來,口氣強硬地說:「請跟我們來。」
我像隻畏縮的小雞,被他們一左一右拎了起來,朝著一條散發冰冷光暈的長廊走去。
「這是什麼地方?」
「這裡是家。在這裡,每個人都愛妳。」
「家......?」家是什麼?是......暗門後的小通道嗎?還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女孩摟著我睡覺的小床嗎?總之,家就是溫暖的地方吧?這裡溫暖嗎?不對......我怎麼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對,妳回家了。」
我默默的思考著,卻什麼也想不透。在經過一面穿衣鏡的瞬間,我竟然在鏡子裡看見了笙。千真萬確,笙就被夾在兩位醫護人員的臂膀下。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我病得太嚴重,連視力都學會神遊?算了......我沒有力氣去研究這麼多問題。
「知名流行音樂製作人胡晏笙,因重度精神分裂,強制送入國家醫學中心療養,據多位心理專家表示,胡晏笙被強烈的幻覺侵蝕,並且不斷分裂出迥異的人格,甚至相互傷害,其中一個名為「冷冷」的女性人格,已經完全取代了胡晏笙的心理與生理。經院方調查顯示,胡晏笙的病史已超過十年,可能是音樂創作及感情同時遇到瓶頸,導致這一連串悲劇性人格的出現......。」
電視新聞在播報著什麼,我完全沒有感覺,只是想睡;朦朧中,似乎有什麼人將凍僵的鼻頭埋進我的頸子,我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戀愛是對全世界進行的修辭,一切不完美的,終將返回飽滿的生命核心;在破碎的時態裡,有一座沉睡的王國,用著睡美人式的童話姿態膜拜寂靜,而幻想,它是我唯一擁有的動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