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校公行三李克翰出版「醒來後的淚光」一書，紀錄自己車禍癱瘓後的心路歷程，本文特節錄書中精彩片段以饗讀者。
醒來的淚水
是的，一切都完了。我的青春，我的美好人生，我剛萌芽的大學戀情。
時間凍結在上午十一點二十分那一刻。
一輛小發財車，突然逼近我眼前。正在騎車的我還來不及反應，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騰空飛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地。我感到全身麻痺、無法動彈，知覺一點一滴地失去。
像做夢一樣，我看見自己被抬上了嗚嗚作響的救護車，聽見家人的痛哭失聲，可是劇烈痛楚的壓榨下，我絲毫作聲不得，眼前一黑，再度跌入無邊無際的痛苦黑暗之中。
這場車禍，奪走了我的全部。
眼睛睜開來的時候，醫院嗆人的藥水味撲鼻而來，爸爸、媽媽和弟弟焦急莫名的臉龐，首先映入我眼底。看媽媽哭得雙眼紅腫，我想伸手幫她拭淚，才發現全身一動都不能動，什麼感覺都沒有，不痠不痛不麻不癢，這……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癱瘓了，心裡一驚，「我怎麼了？」拚了命虛弱地擠出這幾個字，爸爸直安慰我沒事，開完刀休養一陣子就會復元。
可是，為什麼媽媽的眼淚一直掉不停，弟弟一言不發地繃著一張臉，爸爸像是要哭出來一樣對我說那些話？不對，這副軀體根本不是我的，除了頭部以外，我沒有任何感覺。要不然為什麼我的大腦指令下了老半天，就是傳不到四肢軀幹，就連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天，我真的癱瘓了嗎？
爸肯定猜得出我在想什麼。他神色淒楚望著我，「克翰，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會在你身邊……你，癱瘓了。」這句話有如五雷轟頂一般，證實了我的疑惑，也震得我號啕大哭，眼淚不聽使喚地洶湧而出。
為什麼？為什麼是我？我不偷不搶沒有做任何壞事，為什麼老天爺要這樣對待我？我在心底吶喊，可是不管喊多少遍，癱瘓的事實擺在眼前，我，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癱瘓」的意義是什麼？老實說，當時我並不十分明白。心裡偷偷抱著一線希望，只要好好養病，一、兩個月或半年後應該就會好起來。然而，一個實習醫生的三言兩語，徹底粉碎了我的天真美夢。
在這之前，我壓根兒沒想到醫生說的話如此具有殺傷力。曾經，讀過一本書《你知道你的醫生在想什麼嗎？》當時書裡對醫生要求的謹言慎行，在我看來簡直小題大作。直到身歷其境後才發現，醫生的話不僅可以左右病人的情緒，更會影響病情。
那個實習醫生是來代班巡房的，他一看見我，就露出一臉驚訝：「原來你這麼年輕啊。」我鼓起勇氣問：「醫生，請問一下我到底怎麼了？」於是他開始解釋我的傷勢，由於傷到頸椎第四、五節，會影響哪些動作無法產生等等。但，這些都不是我要的答案，我繼續追問：「那我到底會不會好起來？」醫生毫不留情說，就他的醫學知識來看，可能一輩子都得躺在床上。「真的嗎？」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顫抖著再問。
「將來如果有一天，你能夠坐上輪椅，就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像被人一腳狠狠踹入深淵，我的滿心期待落了空，腦袋中不斷回響著醫生殘酷的宣判。前所未有的絕望感吞噬了我。淚水再度氾濫，我忍不住放聲大哭。未來的光明之燈已經熄滅，我的前途一片黑暗，這樣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死」的念頭突然閃過腦海，死掉一了百了算了。
可笑的是，我連動一動小指頭，都比別人中頭獎還要難上數百倍，怎麼可能說死就死。難道，我真要拖著這個殘破不堪的身軀，苟延殘喘過上一輩子嗎？不要，我怕，我好怕。想著想著我悲從中來，哭得更大聲了。
顯然，我的生命還不到終點，但是，我的人生已經被迫畫下了句點。
復學之路
一直相信，有些事情不能虎頭蛇虎，有始有終才算對自己負責，例如回學校唸完大學這件事。
爸爸的臉色凝重，媽媽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弟弟則是一副傷透腦筋的模樣，「我要出院，回學校讀書。」住院半年後，我向全家宣布這個新決定。每個人都希望我再多考慮一下，但是長期住院讓我像個廢人，明明知道住得再久病也治不好，復健做得再勤快也不可能爬起來走。為什麼還要把時間浪費在醫院裡呢？
面對未來，身體殘缺的我，已經失去太多競爭條件；回學校把書唸完，起碼可以幫我增加一點籌碼。媽心疼地看著我，「兒子啊，家裡養得起你，不要勉強自己唸書。」可是，我不想一輩子都活在父母的保護下。我想試試自己的能耐有多少，反正行得通就繼續唸，行不通再放棄不遲。
看我心意堅決，說過一定挺我到底的爸媽，為了我的復學，二話不說立刻買下學附近，電梯大廈裡的一個單位。同時雇請了一個印尼看護跟著我，在文化大學研究所讀書的弟弟，也自願搬來淡水跟我住，好就近照顧。你可能會疑惑，為什麼不和爸媽住在一起，這樣不是更方便？
是我說「不」的。爸爸本來要買下一座七十坪大屋，全家一起住淡水。但是，身為一個全身癱瘓的病人，有太多不足為人道的不堪，以及發作時特別難看的合併症。這些痛苦我可以自己忍受，卻不想連累爸媽。如果一起住，朝夕相處之下，他們看見我的苦楚，心一定更痛。
復學的準備，如火如荼地展開了。一切都很順利，只剩下我對自己的心理建設。老實說，回學校上課成了定局後，我反而開始遲疑，這樣破爛的身體真能吃得消課業的繁重？報告要怎麼交？考試該怎麼考？看見以前的同學怎麼辦？一連串的問題接二連三浮現，已經自顧不暇的同時，還得面對別人的閒言閒語。
沒有人祝福我，太多的關心讓我喘不過氣來，「為什麼那麼早就要回學校唸書？真的不再多做一點復健嗎？」每個人都忙著質疑我，連最能感同身受的病友也一樣，「你行嗎？回去唸書身體會不會有危險？」一大堆潑我冷水的風涼話，我只能假裝充耳不聞。
還好，光是解決上課後可能會有的種種困難，就讓我疲於奔命，沒空被這些額外的情緒影響。我買了一台筆記型電腦，自作聰明想說，既然沒辦法拿筆抄筆記，就用打字的方式好了。結果根本來不及，老師講話的速度遠遠超過我的打字速度。最後只好跟同學借筆記。
打字速度慢，是因為我只能用「一指神功」。我的手指雖然無法伸展、使力，卻可以用手掌去敲鍵盤，一個字一個字慢慢敲。滑鼠的部分比較難解決，因為我完全不能用。幸好在醫院做職能治療時，發現了一個叫「軌跡球」的好東西。基座上以磁力附著一個圓球，我只需要用手掌去滑動圓球，就可以達到跟滑鼠一樣的功能。這樣一來，交報告就沒問題了。
考試的話，學校採錄音的方式，通常看完考卷，別人是提筆作答；我是打開錄音機，張口作答。這一點也難不倒我，講話是我的專長，雖然對著空氣講話剛開始有點怪，幾次考試下來，我也漸漸掌握要領，即使面對機器，照樣侃侃而談。
正式復學後，還是遇到不少狀況，但是並沒有想像中困難。例如，剛上課那學期，忘記有褥瘡這回事。每天一坐下來打電腦，就忘了適時移動身體。動彈不得的我，通常都是請印尼看護抱我起來，讓臀部暫時離開輪椅或床面。結果因為忘得一乾二淨，一個大褥瘡就長在我尾椎處，讓我的新學期著實為褥瘡苦了好一陣子。
上課沒課本，一度也令我非常不習慣。大家上課當然有課本，但是因為我沒辦法翻書，跟在身旁的印尼看護又看不懂中文，不能幫我翻書。我乾脆不帶課本，課前預習個夠了，上課再專心聽，以這種方式應變，久而久之倒也習慣了。
重新回到教室上課，對我來說，其實充滿期待。只是沒想到，有多期望就有多失望。由於我是轉系生，轉到公行系才一個月，就遇上休學一年，班上同學根本一個都不認識。永遠記得第一天上課時，一進教室，我就連人帶輪椅，被擺在教室最前面，像個裝飾品一樣擺著。因為我從上課到下課，完全沒出發。同學們不認識我，沒人跟我講話。但如果教我坐著輪椅，周旋在新同學間打招呼，也未免太奇怪。我就這樣沈默了兩堂課，一下課，因為離門口最近，當仁不讓第一個離開教室。回家後，心情惡劣得什麼都不想做，只能躺著看電視麻痺自己。
不是我不願意找同學聊天，我試過的，同學們不是露出害怕的神情，就是不知道跟我說些什麼好。也許我大他們太多歲，或者一般人對於輪椅族，還是當作病人看待，有不可言說的禁忌。原因我無從猜測，但是復學之路上最先出現的障礙，竟然是跟同學的相處，倒是我始料未及的。
珍惜
失去之後，才知道擁有的可貴。這樣一句陳腔濫調之於我，卻是血淋淋的真實感受。
一場車禍，把我從天堂打入地獄。從死神手下撿回一條命的我，雖然全身癱瘓，過去無憂無慮的人生再也無法回頭，一個全新的自己卻正在蛻變。
我的體貼指數，與日上升中。對女朋友如此，對好朋友亦然。
從前在愛情裡左右逢源的我，談戀愛的架式十足，花言巧語的功夫駕輕就熟，唯獨少了譗真心豃。反正女孩子喜歡我，不用自己追，自然就一個接一個在我身邊前仆後繼。我不會腳踏多條船，但是只要更美釱更可愛的女生一出現，我立刻就會換一個女朋友；只要稍微受不了對方，我也是二話不說馬上跟他再見。
既冷漠又殘忍，完全沒考慮過對方的感覺。
如今身體傷了殘，愛情之於我，成了舉世無價的奢侈品。我追求不起，只能靠老天施捨。幸運的是，受傷以來，一直都有女孩不計一切願意跟我在一起。我談了三段戀情，不論是過去式或現在式，我都是掏出真心，珍惜每一段難得的緣分。因為珍惜，我開始懂得為對方著想，想盡辦法讓對方更快樂。
沒有人會希望自己談的戀愛，是一段見不得光的地下戀情。跟女朋友熱戀之初，我卻常常主動要求她們把我藏起來。像我這樣的身體，輕易曝光只會讓她們招來非難與質疑，除非女朋友願意公開，否則，被藏起來我也無怨無悔。這是不能動的我，唯一能主動為對方做的事。
幸和不幸的界線在哪裡呢？受傷後，第一次到淡水河畔散步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已經不知道來過多少次的地方，我卻從來沒有注意過，坐輪椅聚集在那裡的人這麼多！每個人都在賣樂透彩券、賣一切能賺錢的東西。
我打了一個寒顫，感覺到自己超越別人數千數萬倍的幸福。同樣是坐輪椅，我何其有幸，不必出來拋頭露面賺錢，還可以花爸媽的錢唸書，朝著自己的夢想一步一步向前邁進。幸和不幸，原來沒有界線，不是絕對，只看你如何看待。
我是幸福的，如果我曾經錯過了從前，不知珍惜；那麼，我不會再錯過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