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8-12-15

第24屆五虎崗文學獎�散文佳作:回家練習

◎文�許展寧(日文三) 圖�陳維信

父親說,他要回家。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斜倚在窗邊,外面的光透過窗櫺照在他身上,形成交錯的陰影,他的臉像是被拼貼重合的畫像,細碎的切割開來,摺疊的背不自然的抵住牆壁,像一個防禦的姿勢。

電扇吱嘎的轉動著,啪啪啪啪,我停下摺衣服的手望著他。

他沒有再說一句話,眼皮鬆垮的垂下,好像睡去了。

我走向前去,拾起他掉落在地上的外套,上面有著淡淡的菸味,整個客廳都是這股味道,搓合了乾澀的煙味跟一些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混合起來的氣味,苦苦濁濁的,我輕輕吸了一口氣。

那是他的味道,一連十幾年都沒有改變。

父親的味道。

當我們在狹小的公寓住宅裡稍稍轉身就幾乎要撞到彼此,我還是一個正在長大的孩子時,他總瞇著眼睛笑,那是我最早對他的記憶,美好溫柔的,他招手喚我過去攤開他從雜誌剪下來的彩色圖片,裡面的風景畫早在我腦裡一團模糊只覺色彩繽紛,他卻將那些圖片極為寶貝的用文件夾收藏起來,好好的收在櫃子裡不時拿出來翻閱,那些是他常掛在嘴邊的老家風景,照片有著破舊而皺皺的邊,在他眼裡卻依然如此鮮活,極愛極愛那些東西的。

「妳要是能去那邊看一次就好…」

父親一向是極少出門的,母親說,他以前工作的時候跑買賣,攤販零售,做業務什麼都幹,騎著別人轉賣來的二手車在大台北的馬路上東奔西跑的,吸著廢氣拉客戶送文件,有時一天要跑好幾趟,冬天只靠一件外套禦寒,而夏天來臨,汗就這樣大滴大滴的落下來,轉瞬被蒸發,母親說這話時的臉上是不忍的表情,停了一會不再說下去了,而我隱隱知道那一切都是為了尚在母親肚中未出世的我,於是有些彆扭又帶著愧疚的,不知該做些什麼樣的反應好,只是說「喔」,輕描淡寫的帶過,一如父親。

是啊,他總是輕描淡寫的活著,除了說著那些風景時會整個人鮮活起來,父親唯一的樂趣就是戴上眼鏡細細看著那些收集來的圖畫,喋喋不休的講著老家的一草一木,日日瞇著眼睛看存款簿上的數字,那是多小的時候就打定的主意,揣想在老家買一棟房子,要花多少錢?鐵定比現在住的房子要便宜,父親心滿意足的說著,我在燈下陪著他,聽他說,說老家的空氣多好,說未來的房子要有露天陽臺,說那裡可以看見山、看見海。

我揉揉眼睛,看見他走進那些照片裡,畫面逐漸暗淡,燈滅了,然後被收進壁櫥裡。

我不知道老家在哪裡,也從不感興趣,甚至有些厭煩跟倦怠,從他模糊的嘴裡說出來的詞有股味兒,讓我難以靠近,或許總是這樣,他沉溺於自己的世界中,編織通往老家的路,而我靜靜在旁邊冷眼望他,在他不注意的時候長大。

我們第一次爆發激烈爭吵之時,我們坐在餐桌前,三菜一湯,眼前的魚正衝著我笑,父親叨念我的不務正業,叨念我老是不回家,叨念著我不是個好女兒,我狠狠的用筷子將魚嘴巴撐開,瞪著裡面黝黑的洞,試圖想將注意力轉移到看看魚有沒有舌頭,而嘴巴正不聽話的溜出一些恰到好處的頂撞詞彙,都是尖銳而觸及核心,手肘以某種強硬的姿態打破一隻碗,碗由桌沿滑落跌個粉碎,如同我粗啞的言語爆裂開來,難以收回。

父親看著一臉反叛的我,那張臉該是多麼像他,他胡亂的揮著手,隨即點燃一隻菸,用力的將菸味噴到我跟前來,彷彿無聲電影慢速播放,他大喊大叫的姿態定格,我竟聽不到半點聲音。

「養妳這款無路用啦,反正我要回老家了啦!管不了妳了啦…」台國交雜的話語模糊強烈的穿透我耳膜,裂開一個大口子,血滋的一聲噴濺出來。

NO.736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406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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