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8-12-22

第24屆五虎崗文學獎�散文佳作:臉

◎文、圖�謝慶萱(英文四)

再一次地,我在美容院的更衣室裡,褪去包覆身軀的首飾及衣物,赤裸裸地站在全身鏡前,將臉湊近鏡面,仔細端詳自己的面容。T字部位油出得兇,粉餅也無法完美遮掩蘿蔔坑似的毛孔、鼻頭粉刺、以及怎麼也擺脫不了的黑眼圈…我左眼的睫毛塌了,末端還帶著刷不均勻的微小結塊,口紅也早已被舔乾淨了,露出龜裂暗沉的裸唇。我試著睜大自豪的雙眸對鏡子微笑,卻只看到一個骯髒醜陋的女人。

套上美容院提供的粉紅色浴袍後,我踩著鋪毯子的樓梯來到二樓,走廊上並排著許多獨立的小房間,裡面簡單地擺放著一張床,只有一處微弱昏黃的暖色照明,四處瀰漫著精油的香味,卻因封閉環境,空氣是溫暖但濃濁的。我聽從美容師的指示,往走廊最盡頭的房間走,沿路經過兩三間房,不經意地往裡頭瞥見一個個敷臉的女人躺在床上,全都穿著相同的粉紅色浴袍、並將頭髮梳齊用毛巾包裹,毫無動靜地平躺。

來到最後一間房,我摘下眼鏡放在床尾然後躺好,讓美容師將我的頭髮全部往上梳、用毛巾包好,完整裸露出整個臉龐,沒有一絲頭髮的遮蓋。同樣換上粉紅色浴袍的我,現在看起來和其他房間裡的女人沒有兩樣。

美容師用卸妝油塗滿我的臉,輕輕按摩,將彩妝和空氣的髒污溶解。我討厭油膩的感覺,臉上或手指,無論再細微的油膩,都令我神經緊繃得難耐,如同睡在好幾層被褥之上的真公主,整晚為了身下的豌豆輾轉難眠。她用溫熱的濕毛巾拭去一臉的髒油、再用潔面乳洗淨的瞬間,我感到一陣釋放,油膩感消失了,為了讓眾人讚嘆而精心妝點的臉也消失了,剩下一張素淨的臉孔,所有瑕疵一覽無遺,但沒關係,這是隱密的房間,沒有別人(特別是男人),只有一位美容師看得到。

她為我抹上按摩霜,用指腹輕柔地搓揉掉角質,從額頭、眉骨、鼻樑、人中、兩頰、到下巴,仔細地撫遍每個角落,讓細屑從臉上脫落。她陌生的手毫不避諱地在我的臉龐及頸側來回,即使是親人也未必有如此親暱的舉動,遑論朋友。但此刻,我乖乖躺著任憑這個陌生的女子宰割,這股莫名奇妙的信賴感是從何而來?我僅僅裹著一件單薄的粉紅色浴袍,動也不動地躺在她面前,被濕巾覆著眼,彷彿將自己擺在祭壇上。如果她突然發了瘋,拿鹽酸往我身上倒,或抽出刀子亂砍,毫無防備的我肯定身受重傷,甚至當場死亡,這種假設也非完全不可能。然而我並不懼怕、也不防備這樣的可能性,只因為我是她的顧客,至少在這兩個小時內,我幾乎可以確定她會為了賺取這幾百元對我十足忠誠體貼,不會玩心機、耍小手段。但在這兩個小時的利益關係結束後,假設戰亂或飢荒來臨,誰也不敢保證她會不會踩著我的屍體求生存?儘管如此,我還是深深信賴著奠基於幾百元之上的短暫關係。

其實我從來不知道今天是哪位美容師為我服務。進入房間摘下眼鏡後,近視很深的我總是躺著閉目養神,靜候美容師進來。然而在整個護膚的過程中,也沒有睜開眼睛的機會,結束後美容師通常在我起身戴好眼鏡前就逕自離開房間了。這樣全然陌生且幾近黑暗的情況,有時反而讓我感到自在,因為她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她,我們無須交際應酬、說太多表面話,我也不用介意自己在她眼中的形象如何,因為每個顧客在她看來都一樣,不過是一具具素顏的胴體。如同禮儀師在殯儀館看慣了屍體,個個身著素色衣服,沉默平躺,像是睡著了,而死者當然沒有必要再在意自己的姿態、面容是否美麗優雅如睡美人。

就是因為此般奇特又微妙的關係,在這個用香氛、燈光、音樂製造出的慵懶氣氛中,女性所有的憂愁煩惱,甚至一些永遠不為男性所知的想法及秘密,都會對美容師傾吐,而女人之間強烈的同理心總是引起共鳴。

有時我會無意聽到隔壁房間的太太不停向美容師抱怨家裡那口子多不爭氣,沒加薪就算了還差點被裁員,小孩也不好好讀書考個好成績,害她在鄰居面前沒面子,什麼東西都搬不上檯面和人比…要不然就是熟女感嘆著好男人都死光了,家人又逼婚逼得緊,好不容易有個交往許久的男友,原本以為終於能安定下來,結果多年感情終不敵另一張年輕美麗的容顏…說到傷心處不免哽咽一下,而美容師只能同仇敵愾地幫著罵:「男人都這樣,沒一個好東西!」接著柔聲安慰道:「唉呀妳要看開一點,妳還年輕,好男人再找就有了…」卻絲毫沒發現自己前後兩句話互相矛盾了…

人有時未必會對自己的枕邊人、親戚、或知己好友說真話,卻在一個陌生人面前吐真言,將自己最真實的一面坦露無遺,沒有討好、隱瞞、或言不由衷,感覺像是告解或自白。我想起日本作家江國香織《甜蜜小謊言》書中有一句:「人只對想要守護的人說謊,或是打算守護的人說謊。」這句話看似矛盾,仔細想想確實如此,至少在這裡的女人們就是這樣。

「你有男朋友吧?」美容師輕聲咯咯笑了一下,就像是國中小女生們互相挖八卦時會發出的曖昧笑聲。她正用美容棒把我臉上的粉刺挑出來,由於內包粉刺,必須先用尖頭在皮膚上戳一個小小的洞,再用另外一端把粉刺擠出來,因此尖銳的刺痛感讓我鼻酸眼睛紅,右手緊緊握住左手,讓指甲嵌入掌心,試圖分散一點痛覺的注意力。

「沒有耶。」

「真的嗎?少開玩笑了!妳這麼漂亮,又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怎麼可能沒有人追?」她發出戲劇性的驚呼,隨後又笑了笑,但此刻我只在乎眉心那顆剛被刺破的痘痘。

像這樣的讚美,無論是諂媚還是真心的,對我來說都不新鮮。當我還是個穿著小洋裝的女娃,就常被大人誇可愛、聰明、乖巧,隨著年齡增長,漸漸受到異性的青睞,這類讚美仍然不絕於耳,它們就像一顆顆美鑽寶石裝飾在我身上,讓我看起來總是耀眼亮麗。

但是我很快就發現,不夠不夠…一點都不夠!還要有更多的認同及讚美才行!不然我無法被看到,我美好的一切都會被掩蓋!如果我真的有大家所誇的那麼好,為什麼我身邊永遠會出現更好的女孩呢?為什麼我不能是所有人的中心呢?為什麼男人的目光不會久駐在我身上呢?

在我工作的部門有個男人,他的外型或許不是出類拔萃,但氣質卻很迷人。

他既有才華又體貼,同時令人看不透,彷彿他背後有許多故事,但沒有一個故事與我有關聯,這點讓我隱隱不悅。我對他的感情稱不上愛戀,卻無可否認一直不由自主被吸引,或者剛好相反,是我迫切地想吸引他注意,才會覺得自己被他吸引。能受這樣優秀的男人注目是光榮的,當他把視線停留在我身上,或是讓我的身影充滿他思想,這等於證明了我的魅力;如果再和他熟稔親密一些,就有可能成為他光鮮亮麗生活的一部分,我們將會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也許我就能和他聊聊爵士鼓、貝斯、攝影的構圖或電影的運鏡,而不僅止於寒喧和公務上的交流。

然而,我漸漸發現,能和他暢談交心的卻是另外一位女同事。她的微笑有小虎牙和酒窩加持,嬌小的身型和天真的說話方式,時而惹人憐愛,時而讓我覺得做作。她經常有意無意地在閒聊中炫耀著他們的交情,人畜無害地笑著說:「下次也和我們一起去吃飯看電影嘛!我很希望妳一起來呢!」但赴約之後,我只能在一旁當親善大使,滿臉笑容但沉默不語,看他們聊得不亦樂乎,沒有插話的餘地、無地自容;雖然那個男人依然保持著絕佳風度,基於禮貌向我攀談幾句,但我看得出來他根本不以為意,彷彿他腦內有一本名為「如何敷衍不感興趣的女人」的手冊,裡面列滿各式各樣膚淺的問題,像是「妳有養寵物嗎?」、「妳是哪裡人?」、「妳住哪一區?」……每次和我談話,就只是反覆把這些問題翻出來用,能拖點時間就好,答案一點也不重要。而她的盛情邀約好像只為了親眼看看我有多狼狽尷尬,好在心裡大大羞辱我一番。

我聽到美容師轉開罐子的聲音,薰衣草的芳香隨後傳來,她開始幫我敷膏狀面膜,一杓一杓均勻地塗抹在T字部位和雙頰,然後推開,冰冰涼涼的觸感像面具般覆蓋我的臉。據說薰衣草有鎮定、修護、淨化等效用,能讓黯沉的肌膚恢復明亮光澤,我彷彿可以感覺到臉上的面膜正慢慢滲透至肌膚底層,大肆發揮其功能,一點一點活化並修護組織,將黑色素淡化,使我的肌膚從裡白到外,恢復成嬰兒吹彈可破的美肌,我的黑眼圈、雀斑、黯沉等問題都會消失,美麗的雙眸在白皙肌膚的襯托下會更顯得靈氣逼人,她的酒窩和虎牙還算什麼呢?

整個護膚程序終於在美容師為我擦完乳液後結束,我緩緩起身以避免突如其來的暈眩。當我戴好眼鏡,美容師不出所料地已經離去。再次回到更衣間,我立刻貼到鏡子前檢視自己:臉頰平滑有光澤了些,所有粉刺都被清乾淨,泛油光的T字部位和乾荒的兩頰也平衡了,狀況比兩個小時前改善了許多,我忍不住對著鏡中的自己莞爾一笑,啊…真美!這才是眾人讚美焦點的迷人女孩嘛…

跨出美容院的瞬間,我感覺到一陣清新舒爽,彷彿身心靈都被徹底洗滌,既純淨又美麗,一切都像新的,所有舊事都已隨角質被磨去。我掛著天使般純真美麗的笑容,跨著自信滿盈的步伐,推開大門。

NO.737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645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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