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3-09-29

第十九屆五虎崗文學獎 小說組首獎

(續上期)

那時,媽見到我來了,趕緊把我領到小弟的病房去。我開門一瞧,小弟就躺在那素白病床上,頭上挽著的,不是我的手,而是那凝血的白紗布。嘴上靛紅,分不清是血、檳榔汁或碘酒。他眼窩深陷,眼角腫得青一塊,紫一塊,還……緊緊縫上幾針,像被綁死的魚眼。那景象似乎令我熟悉猁猁是家鄉那棵樹,是那棵此刻正深沉緊縮於牆邊奄奄一息的孟加拉榕景象。只是此刻,我小弟縮在床上,而並非窩在那紅磚瓦牆。我簡直認不得他。這時的他,瞇著眼,弓著身,揪在一塊,樣子一點也不像大哥,而身邊的小弟一個個也跟著不見。

「哥……你來……啦!」小弟微微張開雙眼,撐開他那極小視野望著我。「你別動,你傷那麼重,瞧你,就快見閻王了!知道嗎?」我怒斥他。

「那你告訴閻王,人不該在該死的時候死;而得在『想死』的時候死。呵!我不想死。所以,我還不會死!嘿嘿……」他笑著,面無表情,冷冷地笑著,雖然聲音很虛弱,但,顯得冷靜。

我想起小弟躺在病床時的那張臉,那副樣子,我回頭又看看他。他當然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如果他知道的話,就不會變成像現在這副模樣。小弟以拇指輕彈濾嘴,一條火舌舔過菸灰頭,像火花般殞落。感覺上那對他是個下意識動作,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他問著我代課老師的情形。我搖搖手,把還沒吸到的二手菸給趕走。接著說,學校方面認為我教得不錯,學生也普遍喜歡我,他笑說看不出來。那神情很親切,很為我開心,彷彿他是長輩,而我是他小弟一樣。

小弟離開家鄉多久,其實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總是走走停停,因為同樣一個地點,他是不能待太久的,他跟我說,有時候自己像個皇帝似的,要吃什麼要做什麼,都沒人管得著,美酒、女人、大餐,甚至是別人的死活,他都可以決定;可有時卻連乞丐都不如,只能躲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餓肚子。在肚子拚命猛叫時,他就想回家,儘管家鄉並沒有什麼大餐在等他。不過他說,至少肚子叫的聲音不會是「回家!回家……」而是「好餓!好餓……」。他望著大樹四周好幾棟新蓋好的房子與商家,連著一旁那24小時都發亮的便利商店與網咖。臉上沒甚麼表情,只是感嘆說著:「家鄉什麼都變了,就唯獨這樹沒變。」

風吹過來,背脊骨被吹得涼颼颼地,我知道天開始晚了。雖然我們兩兄弟已好久沒聚在一起,坐下來,聊聊天。但他總有許多心事,他手下有他的兄弟,他跟他們要好,總一起出生入死,他有他的故事。那故事不屬於我的,只屬於他。我覺得我在他身邊,但似乎又不是。我像是在人生電影中的觀眾,而他是演員,演那些我會帶著爆米花和可樂走進戲院只為了滿足我潛意識暴力傾向而消費的一檔又一檔拍不完的黑道廝殺。但真的是這樣嗎?想著想著,我看見眼前走過的兩個小朋友穿著制服,白襯衫,黑短褲。他們感情似乎不錯,笑嘻嘻地邊走邊聊,像要回家的樣子。我看著他們背影,轉頭又看著小弟。我想起以前的事,不曉得小弟還否記得。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夏天的午後,我時常跟我小弟在鄉間稻田裡到處亂跑,水稻秧肥得很旺盛,稻子一束束地,整齊站著。走在田邊,稻田水面,會映上我倆的臉猁猁污泥滿面,頭髮蓬鬆的少年仔和一個平頭小鼻子、小眼睛,樣貌清秀的小朋友。那時候的我們,常蹲在田埂旁,用雙手盛水洗臉,在洗乾淨小弟的臉後,我隨意用水潑撒自己。我的衣服總是很髒,我儘可能用衣角上所剩,還沒黑掉的地方,擦拭小弟的臉。他臉黑得像塗炭似的,害得我常常得隔天,起個清早,打著噴嚏洗著那滾過煤坑的臭衣服。

我們時常到處亂跑。以至於夏天對我的印象就是跑……。水稻田、廟口、豬寮、樹林、柑仔店……沒有一處不受到我們的青睞。一次,小弟頑皮,他抓起一拳頭一拳頭的小石子,朝豬寮裡狠狠丟去,那些正認真大口大口喝著餿水的大豬公、小豬公被亂石打中。十幾隻粉色肉豬原是蜷縮在一起,有些屁股朝天露出Q狀的螺旋小尾巴,有的則不斷乾嘔口水,不時發出貪婪地叫聲。四周盡是餿水與屎堆,瀰漫荒天惡臭,令我不得不用手掩住鼻息。

那被小石子濺出的餿水,洩了一地都是;而被打個正著的牠們,發出驚慌淒厲叫聲,逗得小弟是吱吱地笑個不停。我不曉得為什麼他這麼做,我判斷不出來,甚至當時我壓根也沒想過,我只以為那是小孩子的劣根性的即興演出。不過,他當時候的臉,是那麼白、乾淨、純真,又調皮,稀疏的眉毛隱約可見,是那樣不斷地往上飛揚、旋轉,甚至是擺動,像極了兩片輕薄羽毛。

雖然,我並沒有跟他加入這場襲擊豬寮的遊戲,但我沒制止他,我只是靜靜看著他的樣子,神采飛揚的樣子。豬隻被他石子丟得不斷嘎嘎大叫。豬寮內圍起的朽木柵欄,被狂豬撞得幾乎粉裂,牠們知道在木頭外,有人搞鬼。主人聽到豬鳴轟天,遠遠走了過來。我瞧見他,戴著頂滑稽斗笠的人影,是個老頭。一根細長的木棍,結實握在手上,他兩眼以一百八十度掃瞄四處。突然間,我瞧他瞪大雙瞳,像是發現了我們,那雙捲起褲管的扁平腳丫,漸行漸快。就在他和我們距離越加接近時,心跳也不自覺越來越快,碰碰……的聲音,如雷貫耳,我一股勁兒揪起小弟的手,死命往樹林方向裡跑。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在追我們,我們只是看著前方不斷晃動的畫面,拚命地跑,拚命地跑。穿過一畝畝田地,穿過熟悉的廟口、柑仔店,也穿過我們飛逝的時光。汗水在我們臉上冒出,又隨後在我們臉上滑過,童年在我們面前呈現,相同也在我們面前死去,我們像有跑不完的路一樣,那一條無盡的路。直到他說:「哥,我累了……走不動了!」小弟呼呼大喘,並用慘白的臉凝視著我。

望呀……望呀!不斷地望著我…

我看著他的汗水,一顆顆映著午後的陽光,不斷滾下,兩瓣嘴唇幾乎沒有顏色。那樣子很淡,很淡……

再仔細端倪小弟的臉,我覺得不同了,我像是認不得他。而只記得那張慘白稚嫩的小臉。我不知道他現在眉骨上的兩條細紋,是否將我們的時光分成好幾片,使暗影下若有似無的眼眸,就此不再純真。

而他直挺鼻子下,留著兩道如鐮刀深深刻過的法令紋裡,兩片嘴唇究竟是否永不開口。他舉起手時,我瞧見他手掌,那滑嫩細緻的小手,已有著厚實浮腫的繭。而那是阻隔我們之間的堅石壁壘?從手掌延伸過去,好幾道疤痕就刻在那不斷跳動血液的青筋手臂,難道不再需要別人去拉他一把嗎?只要他一開口,我會像過去一樣將他拉起……

「……沒關係,沒關係。我們不用再跑了!到那棵樹下休息吧。……」我指著孟加拉榕跟小弟說。我雙手扶住小弟顫抖纖瘦的臂膀,他抖個不停,我小心翼翼輕按他兩側肩胛骨,扶他坐在樹下。我告訴他不用再那麼辛苦了,一切胡鬧,都已經過去了。

天色暗得很快,好像你一個不注意,就有人會趁機拿一塊黑布,把太陽給遮起來一樣。我轉過身,站起來,隨意伸伸懶腰,無意間我察覺好幾支的菸屁股,就躺在小弟光亮黑皮鞋邊。我蹲下撿起幾支,望著小弟,他五花六色的襯衫,並沒有使他有精神。或許今天他抽太多菸了吧。他用疲憊已久的眼神看著我,眸子兩邊的眼白佔據了大部分。沒說什麼,只對我做一苦笑。

從那每支幾乎快燒到濾嘴的菸屁股,及一旁散落的菸灰,我不曉得是否能體會他的心情,說老實話,現在的我,根本臆測不出他此刻的世界,畢竟我離開他好一段日子,他也消失一段時間。

揚起頭,我發現那棵孟加拉榕,樹影此刻正蓋住小弟整個身體。儘管今晚月光皎白明亮,打照著整個村莊,每個地方比平常更來得明媚動人,飄動的薄雲似乎抵不住銀瑕月色。但唯獨小弟不是。那如亂葬崗白骨盤錯混雜的巨樹或許早已吞噬他那幾經折磨的慘白瘦弱身軀。女鬼長髮捆住他脖子,骷髏咬住他的臂膀,亡魂掐著他的腰際。

我不經意瞧見他臉上愁苦,不僅僅是他抽菸的樣子。他讓拿菸的手像無力似地從嘴邊滑落,感覺是個什麼都不在乎的人,他伸展四肢,垂擺在任何可以倚靠的地方,他的身體是那麼的無力,像一個徹底折斷背脊的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的身體虛弱顫抖著,好幾次都像口中要吐出甚麼似的。血在裡頭洶湧,手臂痠抽如萬條鐵絲在牽動,視野早已模糊不清……

你是誰?

我是我啊。

那你小弟呢?

我不知道。

你不是你小弟?

當然不是。

那究竟誰是你小弟?

我小弟就是我小弟。小時候,他長得很可愛,也很活潑。

跟你說他現在可是黑社會,你別惹他。

那你呢?你是黑社會的嗎?

我是個老師。

你當老師,你小弟卻是個黑社會。這樣說,沒錯吧?

應該……沒錯。

你會心虛嗎?連你小弟都管不了、教不好,更何況其他人。

我不曉得……

(未完待續,下期完結篇)

NO.546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165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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