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3-03-03

城市的顏色

當我提起筆來想寫些這城市時,聖彼得堡已經進入一片雪白的寒冬,距離我踏上這片土地也已經過了五個多月。

依稀清楚記得,那天飛機下降時的心情。機艙長用著標準的英文提醒已經到了聖彼得堡,內心期待它僅是冰島短暫停留的小城市的幻想,立刻狠狠的幻滅,我想這是一個看來多麼寂寞的城市啊!整片的荒涼,機場是突兀獨立的存在。等待出關時的空氣是靜止的,我以為這就是這個城市的味道了。心情不斷地低落,尤其是那扇令人永生難忘的入境大門,是一扇僅容一人通過的門,每個人重複著先過再轉身抬行李的動作,像是古早幻燈機中的黑白片。那時,我想念台北。

從沒想過,當我決定放棄失望,用心去感受這個城市的調調時,竟然開始期待明天的生活。也許融雪時泥濘淹沒了鞋子,在結成冰的街道不斷的以最可笑的姿勢滑倒,公車上總是瀰漫著奇奇怪怪的味道(有些俄國人冬天不習慣洗澡),商店的小姐沒給過好臉色。但是這城市原始的美麗,是透明的,不難發現的。原本以為黯沉是它的顏色,生活卻告訴我它的五顏六色。

我的宿舍

位於瓦西里島上的彼大宿舍,初相識時,還著實讓我下了一大跳,整棟建築物只用橘紅色的磚瓦蓋成,沒有任水泥的顏色,後來聽說是沒錢了,才讓它有點醜。這樣的"大廈"其實隨處可見。還好這兒沒有地震!搭電梯也是神奇的經驗,電梯的隔版是用黑色的木板打造,裡面只有一盞及其微弱像是燭光的燈泡,使整個電梯看來相當的昏暗,搭乘時都巴不得趕快的到達,電梯門一開就有豁然開朗的感覺,門內與門外,在我眼中是不同的世界。我的房間是在很高的十七樓,從房間內可以眺望一大片波羅的海,夏天時,它的藍讓我想起台灣南部的海,有漸層次的顏色,淺綠、淡藍、深藍的海緊緊相連。曾經早上醒來,我以為這片美麗是在熟悉的台灣,感動不已!冬天時,海面依著當時流動的方向,規則的結冰了,即使結冰,我從房間內仍可看出它波動的形狀,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全部停在那一刻呢?然後有一天,我像發現不可思議的事般大叫,有一台吉普車,居然非常自在的駛過海面上,離陸地非常遠的海面。從那天之後,海面上幾乎每天早上聚集許多小車,進行俄國人冬天的消遣之一,把心愛的改裝車或老車開上海面,在極滑的冰塊上盡情表演"甩尾"的特技,有年輕人圍觀,也有媽媽推娃娃車散步,老婆婆遛狗,因為太冰了,狗兒都滑稽的表演跳著走。這樣的波羅的海,沒有夏天浪漫的顏色,卻為冷清的冬天,點綴著喧鬧。

這個城市

曾經無法割捨鄉間遼闊的寂靜,後來在摩登的都市找到適存的角落,我以為世界就是這樣,鄉村與都市,安逸,絢爛,還有著努力著繁華的樣子。直到看見彼得堡,我和別人介紹我生活的地方,卻找不出形容詞描述從眼底到心底的感受,我只說它是一個帶著原始美麗的城市,有鄉村的味道。

涅夫斯基大道,是這個城市的心臟,座落於市中心。俄國人的驕傲亦是巨大的皇家豪宅"冬宮",以半圓形柱廊設計聞名遐邇的"喀山教室",藝術廣場、大百貨公司、歌劇院、名牌服飾店...等難得龐大密集的建築群裝飾著這條大道,就像城市的外衣一般。轟隆隆!人們像螞蟻似的聚集到路中間,遠遠可以看到無法辨別什麼顏色的有軌電車緩慢駛近,電車的外型和在高雄港貨櫃有點像,只是鐵皮的外殼不那麼的平滑,是稍稍生鏽的,但那不重要,吸引我的是電車上稀奇古怪的惡作劇塗鴉,有時是鮮豔的黃,畫著可愛的人型圖案,有時是比電車暗的黑,寫著不十分懂得髒話,更喜歡坐在小巴士上看電車經過的每個窗口,我看它是像是在裡面演戲,情侶親吻,貂皮大衣的女人打瞌睡,喝醉酒的男人,當然,也有看著臉貼在窗口觀察他們的我,東方臉孔很少的,在這個城市,於是我對他們眨眨眼笑著...。大街上的房子與房子之間,有個奇妙的東西存在,那是一跟粗粗的鐵管,像從屋頂上爬下來的巨無霸蚯蚓,後來才知道,原來它是不加任何修飾的通風管,普遍是斑駁的,房子整修了,街道翻新了,它在每棟房子間依然突兀,冬天開始下雪時,我發現從頂樓的煙囪式通風管,裡面結滿了晶瑩剔透有稜角的大冰柱,雪下的更深時,冰柱居然擠破了鐵管,那形狀像極了瞬間結凍的小瀑布,就在我腳邊。

地下道是陰暗潮濕的,暈黃的光線裡夾雜著各種氣味,吉普賽人流浪的氣味,扒手蓄勢待發的氣味,盜版唱片攤的氣味,醉漢隨地亂吐污穢物的氣味,還有一整地融雪如爛泥巴的氣味,走在黑壓壓的人群之中,空氣中瀰漫著荒腐的味道,不屬於九0年代的,卻很真實。走出地下道,街頭有群年輕人表演著傳統爵士樂,旁邊坐著幾隻比人還大的狗,胸前掛著小盒子,上面寫著"我們需要錢買狗食,謝謝!"再過去不遠,有個男人習慣帶著他的黑熊出現,和路人央求養黑熊的錢。名牌服飾店裡,有錢的年輕女孩,熱鬧的忙進忙出,試衣間的等候讓亮麗的女人情緒更沸騰,店門口,有一位值班的警衛和始終無法停下工作的婆婆,她重複的只是擦著入口那塊客人拍下整身雪的地方。店外面,雪下的狂亂,店裡的喧鬧聲彷彿被早沉下的天色覆蓋過,身上掛著一堆名牌店宣傳招牌的人,努力的在雪中走著,希望引起過路的行人注意,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掛著重重的牌子,來回不停的走,晚餐就是今天的薪水。店旁邊,不起眼的角落,有個老年人總是跪在雪地上磕頭,我想,很冷的吧!雪下的大,我很吃力的動著結霜的睫毛,還是看不清楚前面的路,不停的磕頭,是不是也只能看到眼前的那塊地呢?

地鐵是城市人們生活的一部份,密密麻麻的在這城市下穿梭著,這是一個不曾有過的經驗,我可以說它是全世界最陡峭的手扶梯,最深的地鐵嗎?應該有四十五度的傾斜角吧!有的站乘一分半鐘也未必到達最底部,站在手扶梯上抬頭看,有趣的圓弧形是規律地綿延往下,如果不低頭,好像就要到了這個巨大貝殼的盡頭。思緒飄盪了一陣子,也許到達底部了,跟著習慣寂寞的人群迅速的走進迷網般的圓弧通道之中,偶爾年輕小伙子的嬉鬧聲,在這樣深的地底中,我會聽見身在貝殼似的回音。月台上的風很大,我想它們常會相遇吧!雖然只生活在地底下,但是地下隧道是它們的王國,不需要通行證,就能自在的改變穿梭的心情。目送對面的列車緩慢的駛離月台,不一會兒就埋沒在整個黑暗中,我上了列車,選擇靠著牆壁,經驗告訴我,空氣中有扒手的氣息,這樣的姿勢我能夠看清楚週遭的人,沉睡了,或看書發呆,我緊繃著看著窗外,黯黑中,頑皮的風跟隨而來,突然間,昏暗的車燈閃爍一下,新的月台出現在前方,我知道即便看不見盡頭的黑,人們還是相信可以到達他們的目的地。

臥舖火車

不知道是夢境還是熟悉的電影情節中,開往西伯利亞的火車,在靜謐的森林中,夜也無聲。只有滿地的銀白一閃一閃的看著,它悄悄的行駛。當我第一次計畫到北方的鄉下旅行後,終於有機會坐上相似西伯利亞的列車,那是一班共有十八節車廂的火車,在大雪的夜,我到達位於十八號車廂的臥舖時,早已汗流浹背。"臥舖火車"是為了長程旅客準備的附床包廂,它的床不大,像極了暗紅色的行軍床,床墊需再付費租用,每一列車廂有一位車掌小姐,穿著早期身藍色女警察制服,一間間的詢問"需要茶或咖啡嗎?"車箱內有一條共用的走道,靠窗,我興奮的發現,外面的景色就像想像般白皚皚的雪,覆蓋整片森林,而我們的火車被森林包圍著,汽笛的低鳴,才提醒了夜,火車在行駛著。我靠著租來的枕頭休息,是夜,迷迷糊湖中,列車似乎停下來,好像是補給燃料的聲音,在冷絕孤靜的深夜裡,終於震動了空氣,特別的清新繞耳,我確定不是夢,聲音停止了,列車繼續匐匍前進,我在搖搖晃晃中沉睡,奇異的舒適,這是在想像的那列火車上嗎?我不想醒來。

每個城市,人們都是劇碼中的演員,我也曾經自滿的以為在不同的空間,我依然可以盡情的演出或是自在的表露。在這個城市,卻常擁有不存在時空的感覺,很投入了,也只是沉靜的看。也許它瀰漫著獨有的孤傲氣息,也許是它的人民習慣用冷淡的表情隱藏內心,也許一切是因為我無法以為它是家。這個地方離台灣很遙遠,遊走在禁錮與自由之間,顏色還不清楚。

當我想看清楚它的顏色時,每一天都愉快的期待新發現,為了不讓自己厭倦食物,不斷地嘗試烹調新菜色滿足自己;極冷的下雪天,有時得認命的煮熱水洗澡;配合結冰的雪地,全身上下老是出現新的瘀青;更大的困難,是讓俄國人了解你好像是俄文的發音;這一切都在飛快的日子裏無聲無息的過去,但我體會,這些體驗,是用無比的勇氣去換來的。這個城市,既不追隨西方流行文化的腳步,也不擁有很多東方神秘的色彩,有它自己經過歷史洗禮留存下來的獨特味道,我在這兒,挑戰生活,也享受生活,鄉愁很多的,我卻明白離開時,會想念零下三十度的感覺。

NO.528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256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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