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燒40℃。
兩眼發昏的夜晚,寢室裡有滿天暈黃。
在台北的夜總是和家鄉不同,家鄉有著山邊的寧靜,我總能在季節轉換時聽到雲朵飛逝的聲音,不騙你,真的!我相信天上的守護神是駕著縹緲的雲絲飄忽來去的,就像地上人們駕駛汽車會發出聲響一般,彩雲也是有軌跡的前去,隨著季節轉換,飄之南釱浮之北。
在床上躺了一個週末,向來手腳冰冷的我,全身不由自主的發燙,生病的感覺已是久遠之前的記憶,小時候常聽姑姑、阿姨們說我是爺爺「用錢墊大」的,出生是足重的胖娃兒,不到一個月卻成了新竹省立醫院小兒科急診室的熟客,也許是這般的「潛移默化」,急診室的味道是家以外第二個熟悉的;急診室裡的衝擊更是不會忘記的。
國小四年級,夜半掛急診,我在昏睡迷濛中,感到隔壁床的婆婆握著我的手、撫著我的額頭說:「乖孩子,要快快好起來,阿嬤為妳加油!」婆婆的手不夠暖和,冷冷的但卻很有力,這種冰冰涼涼的溫度,剛好冷卻我那顆像核能電廠快要爆炸般狂沸不止的頭。
天亮後,我睜開眼想對那位滿手粗糙硬繭的婆婆說聲謝謝,卻只看見隔壁床上罩著白布的驚恐--有一堆人在哭、有人移著床、有人吼叫、有人咆哮、有人……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之後的我又昏迷了兩天,在爸媽都以為我醒不過來的時候,我就像做了一場惡夢般甦醒,冷汗溼透了床單。
同年,一向呵護著我的爺爺穿起了唐裝、躺在客廳,一動也不動地向我告別,原來,這就是死亡的形式,就是一聲不響的,在你想離開的時候,率性的轉身。那個每天傍晚要我陪著一起散步、敲鐘的爺爺;那個常常大笑著說要看我嫁人的可愛老人,他現在突然不說笑話給我聽了!大嬸嬸燃起一柱香拿給我:「跪啊!站在那裡發什麼楞啊!」小嬸嬸過來把我頭髮上的小紅髮圈拿掉,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大人們都說我以後不可以再生病了,「不然沒有人幫妳付醫藥費,看妳怎麼辦!」奶奶說:「阿公去很遠的地方旅行了。」滿屋子的煙,就像夢裡常常出現的那樣,煙霧嗆得我眼睛發紅。
第二天早起,直到看見客廳前的棺木,我才真正相信,爺爺是個愛模仿的人,他學我病床旁的婆婆一樣,不見了、轉身了!再也不會牽著我的手,或讓我推著他的屁股說:「阿公推、推阿公;阿公推、推阿公……」
溫度計讀出39度半。
台北的空氣令人疲乏易累,灌下一大壺水,今天喝的水是平常的兩倍,我像魚一般的喝水,把自己變成一隻大肚魚。
「那種透明的『怪東西』會藏靈魂!」不知哪來的勞什子想法,國二之前的我有深深的「恐白開水症」,只要是透明的、沒有顏色、氣味的,全都歸類為「怪東西」。
國一升國二的暑假,我背起行囊,一個人離家到台南參加成功大學舉辦的航太營認識了「郭靖」,五天四夜的相處,他沒有約我到光明頂決鬥,知道我有「恐白開水症」的郭靖大哥,反而每天拿著礦泉水追著我跑。
「我不喝鋁箔包的飲料。」在我抵死不從的反抗後,第二天,郭大哥買來紅茶飲料。
「那我買有甜份的水給妳喝好不好?還是妳要喝果汁?」他站在販賣機前,很有耐心地問我,並開始準備銅板。
「我討厭甜甜的液體!」我斷然的說。
「可是妳都不喝水會中暑唷。」大學生總是比較有耐心的,以我現在的身分來看當年的自己--真是小鬼一個!
「我也不喝透明的東西,不然會把自己的靈魂喝掉!」我噘嘴堅定的說。
聽到我這種「無厘頭」的堅持,郭靖大哥誇張的抱著肚子在地上狂笑,接下來的日子,他每天弄一些有顏色、沒甜味的液體給我補充水分,並說服我嘗試喝喝看我眼中的「怪東西」。
「妳只要每天多喝一口就好了,試試看,不會生病的。」每天早上做完早操,郭大哥總會鬼魅般出現。
「不,」我斜眼看著他手中那瓶「怪東西」說:「這太噁心了!」通常我會毫不考慮拒絕,一大早喝水會影響我一整天的好心情。
「只要喝一口好不好?」他常常是先哀兵再下馬威:「數到三,再不喝我要大聲呼叫大家,讓全營隊的人都知道妳不敢喝水唷!」他賊賊的笑著說。
為了我「大女人」的顏面,我只好拿起瓶子、捏著鼻子、一口猛吞;吞完再抱著肚子,免得整個胃囊移了位置。
五天的航太營,對於「搞飛機」的二、三事,我什麼都沒學到,結業式時,我在郭大哥的軟威脅利誘下,鼓足勇氣喝光一瓶礦泉水。
「天啊!我真想吐!」我捧著肚子、吐著舌頭說。
「為了慶祝妳學會『喝水』,我們全隊給妳愛的鼓勵。」郭靖大哥到我臨上公車離開台南前,還得意地向大家宣佈我這個「喝水的重生」,從離開台南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已經和這個「怪東西」結下了「孽緣」,我已經不能一天沒有它了。
那國二之前的我呢?不喜歡甜飲料的我只敢喝茶,喝茶是每天必需的,就像呼吸空氣一般,一天不喝茶我會失眠、脾氣差,每天傍晚喝茶配上一塊水粄,才算是做完了今天的功課。當時爺爺的朋友黃老先生也是個愛喝茶的「茶痴」,老茶痴加小茶痴,我們就像是找到知己一般,每天放學後,我總期待他帶著水粄來爺爺家喝茶,他的來訪是我們不約成俗的默契,他帶來的水粄總是讓我成為庄子裡十個孩子羨慕的對象。
黃老先生會說很多故事,說些什麼我也不記得了,回憶中總是那個端著小板凳在屋簷等待他到來的我,還有身邊跟我預約水粄的堂兄弟姊妹。有一陣子,黃老先生不再帶著水粄來喝茶,一天不喝茶配水粄,好似我一天不呼吸般難受,爺爺拉著低調的胡琴說他回唐山了。
「唐山在哪裡?」我偏著頭問從小失明的爺爺。
「在大陸。」
「大陸又在哪裡?」我不滿於這樣不明所以的答案,我只知道,我失去了氧氣;氧氣就是水粄,氧氣就是黃老先生。
爺爺揮揮手,不理會我而逕自拉著胡琴,我記得那天的黃昏,滿天彩霞餘暈,一段段不成調的胡琴聲中,七十歲的爺爺臉上有著若隱似現的蒼老。
發燒38℃,手腳恢復以往的冰冷,突然想起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書桌上擺著學姊昨晚送來的ALLPASS蛋糕,是淡水一家有名蛋糕店的精品,可惜舌頭味蕾真被燒暈了,美味的蛋糕在舌尖化開來的不是香氣,味同嚼蠟般的無奈,但,幸福的感覺還是暖暖地在心底升起,蛋糕是幸福的象徵,「吃了蛋糕就會產生幸福!」我的小學同學--小琪曾說。
小琪很小就沒有媽媽,「媽媽是野女人,我也不想看到她。」小琪完全相信她奶奶說的話,對於生了她又拋棄她嫁人的母親毫不眷戀,「我有爸爸!」她常掛在嘴上說:「只要爸爸不加班,他明天會帶我出去玩。」
小三時,小琪唯一的爸爸也離開她到唐山探險,我一直等到她喪假的最後一天才敢到她家找她玩,「這是爸爸留給我的幸福,」她拿出葬禮的蛋糕:「我姑姑說:『吃了蛋糕就會產生幸福了!』」
那天下午,我和小琪一起以淚水配蛋糕當中餐、下午茶及晚餐,從那時開始,直到她莫名轉學不見,我們彼此成了國小生活不能少的幸福源頭,因為我們分享了蛋糕、分享了幸福,我們是幸福共同體!
習慣了每天起床看著日程表快快做事,這個「躺掉」的週末是「偷來的」快樂,人,是一種愛自虐的動物,每天總要把自己操得七葷八素;把身體搞得不成人形,累垮後的休息卻成了「偷來的」!
「好想放掉現有的一切去旅行。」我常常這樣夢想著偷得浮生半日閒,夢想無憂無慮過自己的日子。
「好想和你去旅行!」曾經我牽著另一位男孩的手這麼說。
「那妳不能帶手機,不能一路上打電話聯絡事情唷。」他看著我的眼睛,給我美麗的憧憬。於是我們開始計劃出遊,墾丁、太魯閣、澎湖、金門……旅行成了彼此心中的綺夢,是彼此期待的承諾,成長總在夢醒後,這趟綺麗的夢想之旅,終究像只能用眼神與王子溝通而錯失幸福的人魚公主般,幻化為海上泡沫,幻滅是成長的開始,雖然這樣的成長要受著魚尾變成雙腳的煎熬痛苦,但,當個平凡的泡沫,其實也是另一種平凡的美與幸福,至少,我不必忍痛穿著不屬於我的鞋子在宴會中含淚起舞。
起床上第十次廁所,溫度計出現正常體溫的刻度,當個科技化的現代人,我已經不能一天沒有「有它嫌麻煩;沒它就麻煩」的手機。用手機的壞處真的很多,輻射、電磁波、怕摔、怕被偷……最重要的是,怕在你流浪的當頭,有人煞風景的打電話給你說:「你在哪啊?」
朋友們都知道我不喜歡電話聊天,除了真的重要到需要講手機,一般都會傳簡訊告知,文字是最誠實的東西,我相信每枝筆下都有他的靈魂,寫出來的東西是最平易近人的,也是最touch我心的,就像現在寧靜夜,「嗶!嗶!」有兩枚幸福傳送到我的眼前,夜晚也突然溫暖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