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發現臺大醫院堅固的鋼架大樓像醉漢一樣瘋狂的搖晃著，發出恐怖的呻吟聲，好像鋼筋鐵骨隨時會拆散掉。我無奈的躺在病床上，眼看靠牆的床頭櫃飛到了床尾，大地怒吼，地牛發飆，竟然了無怯意。這不是我特別勇敢，而是學建築的我，深知台大這棟特殊的鋼造建築如果不保，整個台灣也完了。

另一方面，讓我臨危不驚的，是兩個多月來經歷病苦折磨，對人生諸事頓然了悟。佛家說「人命在呼吸間」，死亡是無所不在的，惶恐懼怕只是讓生命更加沉重，雖不敢說自己置生死於度外，但至少已放下許多執著。然而，對照同房的其他病患，他們就沒有我的從容鎮定，黑夜中突來的山搖地動，只聽見驚叫呼喊聲不斷，人人魂飛天外，好像世界末日逼在眼前。

我努力扮演安撫的角色，以建築知識告訴他們臺大醫院鋼架結構的安全性，但倉皇失措依然寫在每張臉上。他們雖信任我的專業判斷，但卻不敵大自然的威嚇。在大地隆隆的咆哮怒吼聲中，慌亂的病房裡，我看到生而為人的渺小、脆弱、無助和有限。

當死亡無情的逼近時，不管是君王或庶民，都只不過是一根可憐的稻草。

人生雖只是數十寒暑，但生命途中埋伏多少不可測的災難，考驗著我們芸芸眾生？

激烈的強震之後，令人心懼的餘震不斷，但卻奈何不了我，絲毫不影響睡意。因心想得此重病，萬一有所不測，也算是解脫。在住院的的這段日子裡，看盡病魔的猙獰面目和人世的悲苦無告，這時回頭審視死亡，不覺懼怕，反而認為是恩賜。懷抱著這種豁達的心境，我在沉悶的醫院裡，迎接吉凶難卜的未來。

想不到在我人生面臨這最大難關的時刻，台灣意外發生驚天動地的921百年大震。

照見諸法皆空

天亮醒來，才知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病房裡呈現詭異的氣氛，迷惑悲苦罩在每張臉上，怎麼昨夜還歡喜度日的台灣子民，今朝面臨天地變色？大家豎起耳朵聽著收音機傳來的噩耗，隨著傷亡數字不斷攀升，心情直線下沉。台北東星大樓倒塌，新莊博士的家全毀，南投震央整個鄉村被埋，災區慘不忍睹……破曉報導六、七百人死於屋倒房塌，已令人怵目驚心了，想不到那還只是初估，隨著時間移動，傷亡人數滾雪球增加，轉眼間累積三千多人，真是無語問天。想到那麼多的人命瞬間消失在黑暗的土堆瓦礫中，同樣置身這場浩劫，我毫髮無傷安枕於床，醫院裡水電不缺，相較之下，上天多麼厚待於我！

原來人間的幸福有時薄如蟬翼，多少溫馨家庭在這場劫難中霎時天人永別。我茫然躺在病床上思前想後，為傷者悲，也為無辜的罹難者慟。活生生的一個人，睡夢中身碎骨折埋身土堆瓦礫，來不及吶喊和留言，瞬間魂飛魄滅，上天為何如此降罪於台灣百姓？古云「天象示警」，是人心污染招來天怒嗎？我愕然望著窗外的天空，浩瀚宇宙，人類所知何其有限，平凡如我，又豈能窺知天意！

大自然無語，在默然中行不言之教，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無不預示著諸相非相，世事無常。我之不幸得癌，是無常現象，台灣發生921空前大難亦是，世事何其難料？生死聚散由不得人，一生能夠把握的幸福和歡笑，加減乘除之後還有多少呢？

遭受921重創的台灣，看來復原重建的工作至少需費時十年的努力，真是破壞容易建設難。而發生在我身上的921，難纏的惡性腫瘤，我如何迎戰以撥雲見日呢？

找尋生命出口

會得此不尋常重症，完全始料未及。

1999年7月偕妻遊加拿大，雖然落磯山脈壯闊的山水景緻迷人，但在半自助旅遊中，三餐頗感困擾。旅行團一路安排上中國餐館，那段時日吃第一口乾飯，總覺得難以下嚥，喝水也是一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很是難受，要乾瞪眼兩、三分鐘食物才進到胃裡，然後又可以如往常大快朵頤。雖然這帶來不適，但心想是老化現象，也就不在意。

八月由加返台，一天晚餐時覺得橫膈膜發漲，習醫的小兒勸我做胃腸科檢查，拗不過他的好意，前往新光醫院找劉玉華大夫看診，領了一些消化藥，隔天進行胃鏡檢查，結果竟是晴天霹靂的食道癌。

這項宣佈像一顆超級炸彈投進我們平靜的家中，妻兒努力掩飾錯愕疑懼，不敢在我面前顯露悲情，但我感受到他們內心的煎熬和掙扎。這種辛苦「演戲」的滋味非身歷其境所能體會。為了讓家人相信我經得起這場磨難，我必須「處驚不變」，在他們面前強顏歡笑，裝出勇者形象，以符合期待。但事實並非此，我只是個很平凡的人，眾生無不害怕疾苦死亡，我也不例外。

乍聞癌細胞入侵食道，而且已長到五公分，我如突遭雷殛，腦袋一片空白，好像犯人聽到法官冷酷宣佈死刑。等回過神來，心頭疑雲密佈，生命的列車就這樣抵達終站了嗎？上天為何如此安排？想到結褵卅二年的老伴，彼此雖不曾把愛掛在嘴上，但大半生相知相惜、互信互諒。一路走來我們共創美滿的家，培育二個積極進取的兒子，他們學有所成，我正滿懷欣慰眼看下一代成家立業，期待含飴弄孫的日子到來。如今，這一切將成為奢望，我想到金剛經上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雹，應做如是觀。」惡病纏身之際，再咀嚼這四句偈語，心中黯然，感受特別深刻。

自從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心境起伏轉折非健康者所能領會。這一生由幼至老，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生活在溫馨親情之中，以為幸福是理所當然，罹病後才驚覺歲月如流，無常迅速，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不管對妻兒眷戀多深，大限來時，終須告別。想到和家人緣分將盡，以及環繞周圍的親情、友情轉眼成空，心中非常不捨，但又能奈何？有人說「自古艱難唯一死」，對我而言，更難的是親情的割捨，太上忘情談何容易？

但難捨非捨，我似無處可逃的籠中困獸，如何在絕望中找尋生命的出口？篤信佛教的我，以勤讀佛經安頓疲憊的身心。

在生死交界處

開始誦經，面對經文，心中相當矛盾。是祈求佛菩薩讓我病癒，還是無痛前往西方？當生命來到生死交界處，自然的回首前塵。嬰兒、童騃、青少、成年，由壯而老，一生的歷史常在眼前重播，宛如影片放映，我成為觀眾。冷眼看自己一生的演出，百感交集之餘，足堪告慰的是，悲喜人生，雖不完美，所幸尚無大過。或許無意中因人性的盲點，曾傷及無辜，但願在佛家因緣果報法則下，早日償還，以達無業一身輕的境界。今之得病，想來是前世業障所致，果是如此，那又何嘆？著名的弘一大師曾言「吃苦了苦，享福消福」，生而為人，就是要在苦中還業，痛苦越深，消業越快，才會否極泰來，我應視苦難為恩典，跳出執迷，重新審視人生。這時照見五蘊皆空，發現常人未放棄名利之心，所秉持的道德水準和價值觀，往往自以為是，經不起上天檢驗。

如果真有來生，滅度之後，我將去向何方？午夜夢迴不免思索人生這道謎題，雖不得解，但心無掛。自忖有生以來尚能擇善固執，不虧天理，百年之後，應不致墜入三途惡道，那麼死亡又有何懼？何況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世上多少人在無預警的情況下不幸橫死，難得全身。又有多少人長期臥病，滿身褥瘡，拖累家人，呼天不應。還有平日沒有宗教信仰者，面對大限，驚恐萬狀，痛苦等待死神降臨。或是生平暗室欺心，待良知甦醒，悔之莫及，含憾以終。相較於上述諸般情況，我是幸運多了，回顧一生所為，尚能交代。癌症患者還可以有計劃往生，從容安排後事，我應知足無怨。

或許是心誠則靈，佛經上字字玄機，帶我從不同面向思悟人生。從心經、金剛經、阿彌陀經到大悲咒，我一心不亂誦念，將自己交給神佛，隨著心神專注，雜念減少，思緒不再鑽牛角尖。想起唐朝古人平均壽命僅卅餘歲，七十已是古來稀，我能活到一甲子，也不算短壽了。記得以前常到深山測量，看到柔弱的藤蔓攀樹而上，舊的一層枯了，春天到來，新的一層萌芽再生，大自然透過死亡展現生生不息。我來到世間，不就像一層藤蔓嗎？有綠有黃，各有其美，藤蔓順其自然生長，順其自然落葉，身為佛弟子的我，更應了知來到娑婆世界，人人是過客，時候到了，都要回歸幽冥，我應萬緣放下，生死隨緣。

深一層省悟生命

隨著心念轉移，不再視癌為毒蛇猛獸，那樣只會不利病情，未戰先敗。我收拾起悲觀消極，改以豁達坦然的心境迎戰病魔。

這其間雖有親友好心介紹氣功療法，但因教小兒氣功的著名師父，本身即罹患癌症病逝，所以我未接納他們的建議。在目前癌症病患僅有3％的存活率，我想任何治療其實都有死角，聽信人云亦云徒增慌亂。我毅然選擇西醫，將身體交給大夫，生命交給老天，不去思考吉凶禍福，認為成之我幸，敗之我命，欣然接受該來的一切。

先住進榮總接受初步檢查，後轉至台大醫院李元麒教授處進行胸腹超音波、支氣管鏡和腦磁震掃瞄攝影，決定捨傳統先開刀後化療的方式，採用最新的CCRT療法，以放射電療和化療雙管齊下，縮小病灶，然後再進行手術。

現在想起那一段化療與電療的日子，虛弱的身體接受藥物一波波攻擊，一面破壞，一面建設，造成疲累嘔吐，食不下嚥，現在回想猶有餘悸。除了每天24小時吊點滴注射化學藥劑，每星期還要接受五次電療，如此干擾白血球升降，將病人折騰得不成人形之後，再回家靜養兩週，等候醫院通知檢查，以便開刀。

我默唸大悲咒進開刀房，在麻醉藥效發揮前的最後清醒時刻，我信任李教授高明的醫術和我佛慈悲。再醒來已是四十小時之後，因為睜開眼睛看到天花板上全是佛像，所以開口第一句就是問老婆怎麼置身佛堂？只見家人悲欣交集，高興我終於活過來了。不知在我昏迷的兩天裡，他們承受多大的壓力和煎熬？這次手術進行十幾個小時，切開上下胸膛，背部也劃一大刀，取下食道，將胃接到咽喉，從此之後我只能少吃多餐，並改變過去嗜辣和冷熱不拘的不良飲食習慣，開始嚴肅的新生活。

三個月後，醫生宣布手術成功，癌細胞未見擴散，經過難以言喻的身心煎熬，我不僅保住一條命，更大的收穫是大病一場，體悟「電火石火寄此生」，對生命有更深一層省悟。

九九峰又綠了

雖然已經時隔二年多，但午夜夢迴，病房景象猶歷歷在目，難忘那些因病結緣，短暫相聚的病友。他們有老有少，來自人間不同的角落，相同的是人人愁容滿面。年紀大的放不下財富，年紀小的放不下妻兒，有人天天以淚洗面，但該來的劫數終究難逃。面對病房中的想不開放不下，剪不斷理還亂，我常勸他們人生無常，凡事無法掌握，該想開的時候要想開，放下執著，趕快去做想做的事，多憂多慮只是讓苦難人生更慘澹，但我的忠言對有些病友無濟於事，他們還是帶著滿懷牽掛，抱憾離開人世。

這場重病讓當了一輩子教員的我，好似重回學生生涯，面對病痛這門艱難的功課，我從中學習到堅忍，放下，關懷和愛。有道是「不經長夜痛哭，不足語人生」。病後再看世間名利權位，轉眼如雲煙。但世人競相追逐，甚而因此失德敗行，造下難償業力，何其愚癡！佛家說「萬般帶不去，只有業隨身」，有幸為人，應珍惜每一天樂善助人，多積德，少造業，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天，能安然自在。

走過那段黑暗的日子，深知陷入其中的惶恐憂慮，痛苦無告，因此我在一年前創立了「新食代之友聯誼會」，以服務和幫助食道癌病患為宗旨，提供諮詢聯絡，關懷慰問，搭起病友和醫生的橋樑。如今會員已超過一百多位，遍及東南亞，大家同病相憐，互相加油打氣，將生病當成修行，化磨難為力量。

不久前看到新聞報導毀於921大地震的南投九九峰，光禿禿的山頭如今又一片翠綠，展現大自然的再生力量，令人敬畏。望著生意盎然的九九峰，我想起百年大震難忘的一夜。對台灣子民而言，災難凝聚了民心，倒塌的房屋再蓋起來了，枯黃的山林又綠了，對我而言，「過來昨日疑前世，睡起今朝覺再生」，生命的苦難已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