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 研 所 的 張 所 長 週 一 專 程 到 教 室 找 我 ， 恰 巧 在 E教 室 中 庭 撞 個 正 著 。 說 要 請 我 代 賴 金 男 老 師 的 課 。 我 以 為 他 又 住 院 了 。 沒 想 到 賴 老 師 竟 於 十 日 因 肝 昏 迷 棄 世 了 ！ 想 到 近 四 分 之 一 世 紀 的 師 生 情 誼 ， 卻 在 毫 無 預 警 下 ， 戛 然 中 止 。 除 了 驚 愕 ， 就 是 欷 歔 ， 還 有 幾 分 愴 然 。
上 課 鐘 響 ， 前 一 堂 信 心 滿 滿 的 熱 忱 ， 頓 時 像 洩 了 氣 似 的 ， 連 講 話 都 變 了 調 。 想 到 面 對 一 大 群 烏 鴉 鴉 的 聽 眾 ， 除 了 將 你 當 成 補 習 班 的 老 師 或 知 識 工 廠 裡 的 終 端 機 外 ； 有 誰 能 懂 得 你 此 時 此 刻 的 心 境 ？ 想 到 中 午 還 被 兩 個 約 好 的 導 生 給 放 鴿 子 ......。 更 莫 名 地 湧 上 一 陣 心 酸 ！
賴 老 師 因 長 年 酗 酒 ， 身 體 急 速 敗 壞 。 進 出 醫 院 早 已 時 有 所 聞 。 乍 聽 噩 耗 ， 當 下 還 真 措 手 不 及 。 記 得 春 假 前 他 才 大 病 初 癒 ， 在 校 園 不 期 而 遇 ， 身 體 清 瘦 些 許 ， 並 且 完 全 斷 絕 了 酒 精 飲 品 。 談 起 他 遠 在 巴 黎 的 兒 子 一 匡 的 近 況 。 說 到 這 個 還 一 直 很 孩 子 氣 又 沒 有 什 麼 旺 盛 事 業 企 圖 心 的 唯 一 兒 子 ， 還 真 難 得 流 露 出 莫 可 奈 何 的 神 情 。 一 匡 曾 在 我 們 法 文 系 做 了 兩 年 助 教 ， 事 實 上 他 是 學 校 裡 的 外 籍 勞 工 （ 母 親 是 法 國 人 ， 拿 的 是 法 國 護 照 ） 。 不 過 ， 這 也 算 是 他 們 父 子 倆 相 處 最 長 的 一 段 日 子 。
熟 識 賴 老 師 的 人 ， 聽 到 他 的 結 局 ， 除 了 惋 惜 他 英 年 早 逝 外 ， 大 概 都 會 怪 罪 是 因 為 貪 杯 害 了 他 。 這 點 從 「 科 學 」 的 診 斷 與 推 論 ， 大 概 也 不 會 有 什 麼 出 入 。 不 過 ， 若 從 「 感 情 」 層 面 來 解 析 ， 長 期 抑 鬱 寡 歡 與 保 守 的 性 格 想 必 也 是 他 致 命 的 敵 人 。 賴 老 師 先 前 那 段 異 國 婚 姻 並 不 美 滿 。 而 且 只 維 持 了 極 短 的 時 間 。 我 們 那 位 EX－ 師 母 無 法 適 應 當 時 台 灣 的 種 種 。 帶 著 一 女 一 男 回 到 法 國 撫 養 。 賴 老 師 則 一 個 人 留 在 淡 水 打 拚 。 一 般 人 便 以 為 賴 老 師 從 此 便 過 著 花 花 綠 綠 浪 漫 的 法 國 式 生 活 。 事 實 上 賴 老 師 並 沒 有 急 著 再 娶 。 每 年 寒 暑 假 都 會 瞧 見 另 類 形 象 的 賴 老 師 ， 出 現 在 巴 黎 的 街 頭 。 他 是 前 去 探 視 他 這 對 親 生 骨 肉 ！ 有 一 回 ， 我 適 巧 在 巴 黎 街 上 遇 見 他 。 他 隨 即 得 意 洋 洋 地 掏 出 女 兒 在 小 學 裡 表 現 優 異 的 照 片 讓 我 欣 賞 。 當 時 我 以 留 學 生 身 分 在 「 歐 洲 日 報 」 打 工 ， 便 將 照 片 刊 載 出 來 。 當 做 僑 訊 版 的 重 要 消 息 。 這 位 大 女 兒 的 確 資 質 不 凡 ， 精 通 數 國 語 言 ， 目 前 在 法 國 外 交 部 任 職 。 可 是 因 結 婚 過 早 ， 婚 姻 並 不 美 滿 。 最 後 也 和 她 的 父 母 一 樣 ， 踏 上 與 夫 仳 離 的 結 局 。 兩 個 幼 女 （ 賴 老 師 的 幼 孫 ） 就 由 她 一 人 育 養 。 結 果 ， 每 年 寒 暑 假 還 是 看 到 賴 老 師 風 塵 僕 僕 的 來 回 於 台 法 兩 地 。 有 一 回 ， 在 城 區 部 的 校 車 裡 等 候 司 機 發 車 ， 遠 遠 地 瞧 見 賴 老 師 背 上 扛 著 一 個 ， 手 上 拉 著 另 一 個 三 、 四 歲 大 的 小 孫 女 ， 疲 憊 地 趕 來 搭 車 。 這 回 是 女 兒 來 台 灣 探 親 ， 賴 爸 爸 帶 孫 女 到 淡 水 玩 。 在 溽 暑 將 至 的 六 月 天 裡 ， 如 此 難 得 的 慈 愛 ， 見 了 都 不 覺 動 容 。
這 樣 的 日 子 不 知 過 了 多 久 ， 孩 子 長 大 了 ， EX－ 師 母 再 醮 了 。 才 獲 知 賴 老 師 終 於 再 婚 了 。 新 的 師 母 是 位 美 籍 華 人 。 好 像 因 工 作 關 係 ， 在 台 灣 停 留 的 時 間 並 不 長 。 賴 老 師 寒 暑 假 又 得 多 跑 一 個 地 方 ......。
除 了 酒 色 出 名 外 ， 賴 老 師 遭 人 議 論 的 另 一 面 ， 就 是 他 的 「 未 來 學 專 家 」 的 名 號 。 這 種 稱 呼 在 一 二 十 年 前 幾 乎 形 同 「 騙 術 仔 」 或 「 惑 眾 者 」 ─ ─ 只 差 沒 送 去 給 「 戒 嚴 法 」 試 刀 當 祭 品 ； 半 訕 笑 、 又 帶 幾 分 揶 揄 的 頭 銜 。 殊 不 知 ， 他 乃 是 奉 行 當 時 的 校 長 張 建 邦 博 士 之 意 ， 為 學 校 去 開 拓 的 新 領 域 。 如 今 ， 未 來 學 研 究 成 了 顯 學 ， 世 界 各 地 的 知 名 學 者 被 視 為 上 賓 ， 到 處 講 學 、 甚 至 疲 於 奔 命 。 而 此 刻 的 賴 老 師 反 倒 沈 寂 了 許 多 ， 只 是 默 默 地 在 講 堂 上 獻 身 。 不 過 ， 九 ○ 年 代 初 國 內 最 負 盛 名 的 「 趨 勢 專 家 」 詹 宏 志 先 生 卻 曾 親 口 告 訴 我 ， 他 之 所 以 對 未 來 研 究 感 興 趣 ， 完 全 是 受 賴 老 師 的 文 章 啟 發 ， 以 及 在 他 大 學 時 代 看 到 淡 江 出 版 的 《 明 日 世 界 》 雜 誌 的 影 響 。 而 賴 老 師 還 是 這 份 雜 誌 的 實 際 執 行 者 ！
之 後 ， 我 因 想 跨 系 到 歐 洲 研 究 所 不 成 ， 便 利 用 法 文 系 業 餘 時 間 ， 往 校 外 出 版 事 業 發 展 。 這 時 還 是 屬 於 賴 老 師 旺 盛 精 力 時 期 。 我 請 他 襄 助 譯 介 。 在 短 短 不 到 一 年 的 時 間 便 譯 了 四 本 內 容 十 分 迥 異 的 法 文 書 ： 《 革 命 社 會 學 》 、 《 人 類 生 態 學 》 、 《 社 會 安 全 制 度 》 及 《 經 濟 情 勢 與 預 測 》 。 至 此 終 於 展 現 賴 老 師 博 學 強 記 、 譯 筆 文 采 既 快 又 準 的 一 面 。 時 任 遠 流 出 版 公 司 總 經 理 的 詹 宏 志 ， 還 準 備 請 賴 老 師 推 介 十 本 世 界 未 來 學 名 著 譯 介 出 版 ， 可 惜 因 故 而 未 實 現 。 不 過 ， 詹 宏 志 還 是 向 他 邀 稿 ， 出 版 了 《 從 未 來 學 看 國 家 的 未 來 》 一 書 。 並 且 親 自 寫 了 一 篇 極 為 推 崇 賴 老 師 的 專 序 。
記 得 十 年 前 初 回 淡 江 任 教 之 際 ， 有 回 學 生 約 談 ， 那 位 同 學 聊 起 淡 江 的 環 境 ， 感 慨 淡 江 找 不 到 「 大 師 級 」 的 教 授 。 我 愣 了 片 刻 ， 無 言 以 對 。 只 得 自 我 解 嘲 以 回 應 她 ： 再 給 淡 江 一 點 時 間 吧 ！ 如 今 驀 然 回 首 ， 淡 江 是 有 不 少 像 賴 老 師 這 樣 具 有 淡 江 特 色 的 大 師 啊 ！ 不 過 ， 以 賴 老 師 的 個 性 ， 他 絕 不 肯 接 受 這 種 封 號 。 不 是 因 為 這 種 稱 呼 太 世 俗 ， 或 太 崇 高 了 。 而 是 與 他 太 不 相 配 ！ 我 一 直 不 明 白 他 為 何 不 升 等 做 正 教 授 ， 尤 其 拒 絕 做 行 政 主 管 。 直 到 有 一 天 我 自 己 做 上 了 法 文 系 主 任 ， 才 多 少 有 些 領 悟 。 他 婚 姻 不 美 滿 、 生 活 遭 人 指 點 ； 他 以 淡 江 為 家 ， 因 名 士 作 風 ， 遭 人 嫉 妒 ； 他 學 富 五 車 、 才 智 過 人 ， 卻 懷 才 不 遇 .....。 最 後 ， 他 便 選 擇 過 他 自 己 ！ 如 果 不 是 因 為 酒 精 戕 害 ， 他 大 可 以 悠 哉 悠 哉 地 在 校 園 裡 逛 、 在 講 台 上 高 談 闊 論 、 在 觀 海 堂 天 南 地 北 ......扮 演 成 淡 江 的 活 地 標 。 然 後 辦 退 休 、 終 老 。 可 惜 ， 天 不 假 年 ， 老 天 爺 竟 不 肯 讓 這 位 溫 文 儒 雅 的 未 來 學 專 家 活 過 二 十 一 世 紀 ， 讓 淡 江 永 遠 消 逝 這 麼 一 塊 瑰 麗 的 特 徵 ！
是 的 ， 他 是 非 常 溫 文 儒 雅 ， 又 寬 厚 待 人 。 縱 令 他 酗 酒 ， 也 是 斯 文 有 加 （ 他 畢 竟 是 師 大 國 文 系 畢 業 的 ） ， 絕 少 豪 飲 買 醉 ， 永 遠 是 小 酌 一 口 啜 過 一 口 。 而 且 從 未 見 過 他 醉 人 醉 語 或 流 露 慍 色 。 對 他 的 批 評 、 流 言 、 蜚 語 ， 誤 解 不 知 凡 幾 。 單 單 經 過 我 耳 畔 的 就 足 以 令 我 血 脈 賁 張 。 而 他 卻 永 遠 一 副 自 由 自 在 ， 與 我 何 干 的 神 情 。 記 得 ， 擔 任 行 政 工 作 之 初 ， 為 求 表 現 ， 徵 得 張 董 事 長 及 林 校 長 的 首 肯 ， 準 備 聘 請 一 位 法 國 籍 人 士 擔 任 助 教 。 以 便 提 升 法 文 系 的 學 習 風 氣 及 國 際 化 形 象 。 但 因 時 值 暑 假 ， 時 間 過 於 倉 促 ， 一 時 尋 覓 不 著 。 碰 巧 賴 老 師 前 來 系 辦 串 門 打 氣 ， 看 了 張 貼 的 徵 才 廣 告 ， 問 說 他 的 兒 子 一 匡 剛 服 完 法 國 兵 役 可 否 來 試 ？ 我 回 說 只 要 條 件 符 合 有 何 不 可 。 沒 想 到 當 時 的 芮 副 校 長 堅 不 肯 放 行 ， 拒 在 公 文 上 簽 字 。 最 後 ， 我 只 得 親 自 拜 訪 說 明 。 一 番 官 腔 ， 最 後 他 問 我 ： 你 敢 保 證 他 不 會 跟 他 爸 爸 一 樣 ？ 我 著 實 一 肚 子 氣 和 委 屈 。 真 想 將 新 到 手 的 聘 書 丟 回 去 不 幹 ！ 事 隔 好 一 陣 ， 我 才 輕 描 淡 寫 的 告 訴 賴 老 師 這 段 插 曲 。 沒 想 到 他 就 輕 避 重 的 安 慰 我 幾 句 ， 面 露 笑 靨 的 岔 開 話 題 ， 一 副 與 人 無 爭 、 不 慍 不 怒 的 神 態 。
賴 老 師 是 走 了 。 走 得 似 乎 早 了 些 、 急 了 點 。 卻 相 當 平 靜 ， 就 像 他 的 為 人 一 般 。 相 信 受 過 他 教 誨 ， 尤 其 是 受 他 啟 發 的 人 ， 一 定 會 永 世 的 懷 念 他 ─ ─ 他 是 二 十 世 紀 淡 江 人 共 同 的 記 憶 ： 不 管 他 瀟 灑 脫 凡 的 走 進 教 室 ， 還 是 鼻 頭 微 紅 、 酒 氣 薰 天 ， 口 嚼 檳 榔 、 有 點 踉 蹌 地 踏 進 課 堂 ， 他 永 遠 不 會 讓 人 感 到 失 望 ！ 他 是 一 位 師 者 。 從 他 的 身 上 可 以 呼 吸 到 自 由 、 體 味 到 知 識 的 樂 趣 與 生 命 的 歡 愉 ！ （ 99/04/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