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苑副刊 2005-06-13

圍繞中神秘消失的黑洞

她消失以後,我們這夥人不再交談。

雨傘來不及乾又要濕了,家門前我望著天空興嘆,但還是得打起傘。坐在圖書館服務台,我的眼睛直望正前方的建築物。得知她消失的那時,我們彼此互望,卻沒人開口說些什麼。從此我們很有默契地不再出聲,好像體內的揚聲器受電磁波干擾而關閉。

我不小心就會想起她。當一縷輕煙飄過,總會恰巧聚成她形體的某個部份──手、腳、顴骨之類。或者路上一張被遺落的泛黃照片,也會令我聯想舊日時光。書局或咖啡館或服飾店放送的音樂中,某個音符也常拖住我的思緒。它們都是短暫地,不連續地,不負責任地敲痛我的額頭,然後頑皮地逃逸。等我快忘記了,它們就像巡警般回頭提醒我。

其實是我們圍繞著消失的她,形成了一塊黑洞。」有時我會作如是推測。所以我們的聲音被吸進去了,我們的思緒被吸進去了,我們的生活被吸進去了,被無情地抽乾搾盡,不留殘渣。

林站在我面前時,我因為太專心以上的思考而沒注意到。林揮了揮手。我驚訝,但還是沒出聲。他的髮梢溼答答地,像海草攀附在額頭與兩耳上。他遞了張紙條給我。

「李出事了。」上面寫著。

李乖乖地在學校上課。事發時他的教授正在寫板書,周圍的同學竟沒人目睹經過,還是寫完板書的教授回頭才看見出事後的李。其實那教授剛開始並沒認出是李,因為李的頭整顆不見了。

切面並不平整,留下許多撕扯後的皮膚、肌肉與血管組織。至於頭則無影無蹤,李就這麼出事了。

「這事我知道。那一定很痛。」我寫在同張紙條上。

「聽說沒一滴血漬。說是早流光了。」林給我看了這句後將紙條揉成團塞進褲袋,眼神充滿疑惑。我聳肩,表示自己也不明究理。為什麼我會知道答案?

下班後我走在校園。雨勢有轉大的跡象,行人來去匆匆。我想著她,還有李。不過想她的比例佔大多數。在傘蔭下我感覺自己的動作速度與時間流逝皆比起別人明顯地緩慢。假如我是激流中的一塊立石,溪水打我身邊擦撞,我的形狀將隨之愈顯圓滑。溪水短暫之生命雖然是我的千萬分之一,但溪水變化之速度卻倍我千萬。我們是步調快慢對比極大的兩端,但存在一個很不公平的單向關係,即它們是造成我衰亡的主因,而我什麼反擊都不能。

也許李就是這樣出事的。他極慢的生活害他磨損於極快的環境之中,然後有天他崩解。

我不禁猜想,這與她的消失之間的關聯性。

晚上我突然去吳家找吳。我們依舊不發一語,只給彼此倒白開水。吳盯著電腦,他稍早去租了幾片電影光碟回家。猶豫良久,我開口了。

「我可以跟你談談李的事情嗎?」

吳一臉吃驚轉頭看我。像是對我確認之後,點頭。

「我覺得……」我訴盡先前想法。「你覺得這與她消失之間的關聯……?」我問。

吳搖頭,打開電腦裡的記事本程式,輸入:「我已經失去思考能力很久了,你回去吧。」

隔天。我得知了吳出事的消息。吳失去了雙臂,躺在浴室的浴缸中,沒有血跡。室友起床後去洗臉時發現的。我撐著傘站在吳家門前的封鎖布條旁。林也在場,在我身後的對街騎樓下,像個窺視的彆腳間諜。

林的表情跟吳一樣吃驚,當我們一同散步在街上,而我如昨天般開口時。不同的是林接著也開口了。

「我不認為兩者之間有關聯。李與吳相繼出事之後,就只剩你和我了。老實說,我不曾感受到你所謂的快慢,因此我認為……」

林看著我,倏地整張臉往下垂直一沉。我低頭看,林沒了下半身,癱在地上。雨滴落在他臉上,扎得他眼睛極不舒服,一直眨一直眨。我暫時沒辦法反應,他趁機會難得似的講起話:「對不起,我撒了謊。我們都思念著她。是的,我們適應不了原本的生活速度,是的,你要加油,是的……」

林也消失了。

我知道他沒說完的內容為何。是的,我們執著圍繞那消失的她,於是形成一塊黑洞,逐步吸吮著我們的血液,我們的腦,我們的肢體,我們的生活。最終有天,我們的一切都被吃光,然後我們就消失了,就消失了。

我哭。我不知道怎麼辦。我不知道在被黑洞吸入跟努力地過活之間,哪種狀態比較好。李、吳與林無法告訴我答案,他們在腳程上反而領先我太多了。我想起她。她的一顰一笑化為雨水在路面匯集成一片淺溪,沖刷著我的鞋底。

「永別。」我說,我對她說:「永別。」我再複述一遍。「永別、永別、永別、永別……」我緊閉雙眼不停哭泣。

我感覺到雨停了,但我不確定這是否宣告著什麼──我還沒睜眼。

NO.613 | 更新時間:2010-09-27 | 點閱:1162 | 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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