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惠(中文碩專二)
那是一間霉濕味濁重的房子,至今我仍可以依憑類似的味道勾憶起當時生活其間的種種,乃至室內的陳設,連那些人物的五官。局部或全貌。 十九年前,帶著離開繼父的悲傷,我和母親踏入這個陌生的家庭,裡面有一切足以構成連環漫畫的角色,寫實與荒謬。
古樸的格扇雙門一拉開,闃黑與霉味撲面而來,我下意識地吸了一口,想在腦海中析辨出它的屬性。木雕沙發椅上積累厚塵,暗示這客廳長期以來遭受的冷落對待,尋著走道來到廚房才豁然開朗,約莫有客廳的兩倍大,右手邊卻擺了兩張大木床,從上方高高的天花板垂下一大朵潔白蚊帳,左前方才是廚具、餐桌和電視。許多個夜裡,我和這個家的老阿嬤、姊姊和弟弟在床上或坐或躺的看電視,看到眼皮都撐不開了,媽卻還不回來,心情從焦躁到絕望,對母親的恨意油然而生。
幾次望著斑駁牆面、水泥裸露的地板和油膩污穢的流理台,還有那個總是喃喃自語偶而發飆大哭大叫的「弟弟」,我都忍不住要當著這些人的面哀嚎起來,「為什麼我要來到這裡?我好想回家。」
不正常的還有一個老阿公,乾瘦沉默,他的右眼眼珠混濁,但沒有瞎,只是從不看著人家的眼睛說話,他的房間在客廳和廚房的中間,卻陰暗異常,我永遠只看得清那懸在房中的灰白蚊帳,幾乎不曾踏入過。
幸好麗心姊姊和老阿嬤是正常的,我們有時躺在床上說笑玩耍,有時姊姊跟阿嬤要些銅板去買零食,邊看電視邊吃。
闔眼前終於捱到媽回來了,和我的「新爸爸」,還帶了一堆宵夜,什麼烤玉米、糖炒栗子或鹹粥(可是我只要媽媽啊!)。我當然管他叫叔叔,我們很少交談,和親愛的繼父相比,他差得遠了。有一天他竟然叫我們上二樓去睡,說我和姊姊可以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
但一來到二樓,我對他的厭惡更深刻了。
叔叔的房間,乃至整個二樓的空間,氣派明亮,我躡腳踩在乾淨的新式磁磚上,冰冰涼涼的,深怕弄髒他的宮殿。民國七○年代,他已有專屬的電視、錄放影機、床頭音響和一張嶄新的床鋪,媽和他的「新房」。
我和小姊姊睡在隔壁,有一張雙人床,一個大書桌。
搬來這最叫人氣惱的就是不能和母親同床。每晚只能聽著隔壁的動靜,那刻意壓低音量的談笑、拖鞋摩擦地面的唏唏囌囌,有時是電視影片裡的人物對話,一句句誇張不真實卻字正腔圓的對白,聽到累了才沉沉睡去。有時盼到媽來看我了,卻瞥見那粉紅色的絲質睡衣,輕薄地貼在她身上,胸前還有一片若隱若現的網狀絲綢。
看到就令人生氣、作嘔,我趕忙閉緊眼睛。
有時整夜都是田間蛙鳴,嘓嘓嘓嘓嘓嘓嘓,媽被那個豪華房間吸進去了,要等叔叔把她吐出來,在這之前,我已經學會了「鄉愁」,也能為了明天一早還要上學而忍住眼淚。
我常想,這個搶走母親的叔叔真是個不孝子!
他把潮溼陰暗甚至油膩留給阿嬤,自己坐擁豪華舒適的私密空間。一個家,天上人間,只有水泥天花板的差距。我和他幾乎不曾交談。
有時候,我會騎很長的一段路,趕在天黑前去探母親。當時的鶯歌還是個鄉,鬧區之外,隨處可見田園、荒地或大片樹叢,在到達叔叔的工廠前要穿過一大片密林,雖已鋪上柏油,我還是避免望向道路兩旁的樹林深處,老有烏鴉在暗處嘶啞,上次不小心,竟瞥見幾塊靜立的石碑(不知在等什麼?),我弓著背拚了命的猛踩踏板,耳畔只有呼呼風聲和我的喘息,高樹上密不透風的千手萬掌正招搖著、蠱惑著,得在它們趁著風勢俯身將我攫擄之前,離開這裡。
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工廠」,其實只是磚造的窯房,隔出胚房和窯爐,最裡面是一間工作室。
那時我才見識到茶壺的製程。
在曬茶壺生胚的房間裡,媽蹲在水龍頭前專注地清洗茶胚,茶胚乾燥後就可以刷洗,尤其是石灰模接縫造成的線條,媽有時用刀片刮去這些多餘的胚泥,有時用牙刷。她的身後還有一百多個
茶胚頂著圓肚在排隊,清洗整理後可以刻字、圖畫、上釉,等著去經歷一場焚身的高溫淬煉。
媽太資淺,只能做些簡單的粗活。
再往裡走,叔正從窯爐裡端出一盤熱騰騰的成品,他仔細地查看,以確定這次的燒製是否完美。我不知道和他說什麼,只好再往裡走,有一個和叔年紀相仿的叔叔坐在工作檯上,擎著未上釉的茶胚專心刻畫,花草或詩詞佳句,有時是一些繁複的山水畫。緊握刻刀的右手腕還纏著護腕,他的表情專注而堅毅。
叔和其它的工人都敬稱他全哥。
全哥叔叔讓我想起繼父。
他也有一雙巧手,還會說故事。他問我:「老鷹會用尖尖的利爪獵捕小鳥,西瓜會嗎?」
「當然不會啊。」
「那你為什麼把鷹爪的『爪』寫成『瓜』?牠以後要怎麼抓小鳥?」我立刻檢視作業簿上的生詞練習,果然有一整排的「鷹瓜鷹瓜鷹瓜鷹瓜鷹瓜」。
彷彿吞了一種能模擬搔癢效果的藥丸,我開始為「鷹瓜」大笑,咯咯咯咯笑不停,還爬到他懷裡繼續傻笑,連繼父也忍不住,強抿住的嘴唇噗哧裂開,跟著我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著。以後我們一想到這件事,又會開始亂笑一陣。
全哥是一個可愛的叔叔,通常一喊完那個不孝子我就跑去找全哥叔叔,看他今天要教我畫什麼或刻什麼。
當他捏住鉛筆側斜在紙面揮舞時,我便開始興奮,想從那簡單的線條臆測圖案的全貌,一對角、凸眼、長鬚、鋸齒狀的大嘴,我驚訝地發現他的筆下已浮現一條昂揚飛舞的龍,我就照著他的畫臨摹,一遍又一遍,直到我不用再向媽強調我畫的不是鱷魚。有時是亭亭玉立的竹,有時是寫意的山水,有時是一些花卉和鳥兒,後來我嘗試在燒壞的茶胚上刻寫,像全哥叔叔那樣擎著圓胖的壺身。
我們有時聊聊天,他說我長得和媽媽一樣漂亮,他有兩個很帥的兒子,一個像男生的女兒,改天把他們都帶來和我玩耍,我告訴他老師又送我一張獎卡,集滿十張可以換禮物。
其實在乾硬的茶胚上刻畫一點都不容易,每隻刻刀有不同的重量和造型,乃至刀鋒的厚度和角度,下刀時的力道和紋路的深淺、線條的平順息息相關,更是茶壺良窳的最後關鍵。
將近半年的時間。一整個下午,收音機裡的優美歌聲和刺耳雜訊瀰漫整個工廠,彷彿歌曲裡的音符生來就有刺似的,搔刮著耳膜,窗外雜草生得極茂密,樹叢裡還有囂鬧的蟬鳴,一陣大過一陣。室內的強力電扇撓著我愛睏的眼睛,還把作業簿翻得啪啪作響,等這大圓頭別過臉去吹擾別人時,蟬鳴和歌聲和雜音又一股腦響亮起來,真的撐不住了就趴睡在工作檯上,悶熱的空氣叫人昏昏沉沉。
但唯有這樣,我才能確保晚飯前就能擁有媽,不然他們兩個不知道又要去哪玩。我願意一次又一次穿過那危險的黑森林。
對於母親,我常感到愧疚。老一輩人都用「拖油瓶」形容陪嫁的女兒,這當然是舊社會對改嫁婦女及其子女的一種歧視性稱呼,我常想,如果沒有我,媽一定會好過一些。也許繼父也會好過一些。
不到一年,媽和不孝子就開始吵架。過了所謂熱戀期(長大後才從心理學課本上知道這叫「熱戀期」,三個月到三年不等,因人而異。)彼此的小缺點,尤其是對方家庭的「舊習」(也許是「陋習」),都是共組家庭的重大阻礙。像兩隻被胡亂纏綁的鉛筆,寫著不同調的人生。分手的爆發點可能是那個天朗氣清的下午。那陣子我瘋子似的迷上看雲,真的就是「看」,躺著看、坐著看、走路也能看,我們居住的鄉野僻巷少有車馬喧,觀察雲朵時根本不擔心撞車或被車撞。那一團一團形狀各異的雲朵,緩緩地聚、散、開、闔,從獅子、史努比到小叮噹的胖臉,我心底響起一陣又一陣對大自然巧手造型的讚嘆。
反正放學的路上我是不看路的。常常還沒走近家門就聽見嘻鬧的叫囂聲,左鄰右舍的姊妹們正聚集在我家門前,看這陣仗,又是跳橡皮筋,我們都簡稱跳高,一種我極不擅長的運動,緊抓著橡皮筋的「鬼」的腰部就是我的極限了。我就是無法像小姊姊們那樣,一舉腿就把橡皮筋勾下來,尤其是超過常人高度時,那疾速俐落的跳躍舉腿、轉身越過,有時候還可以「救人」,她們在轉身跨越的瞬間用腳尖踩下橡皮筋繩,讓後頭較矮小的人可以「活命」。
「矮冬瓜」就是我當時揮之不去的外號。
繼父才不會這樣笑我。即使走路的時候我才到他的腰部,走到哪裡他都抓著我的手,他會用拇指指腹輕刮我的拇指指甲,慢慢地,我一邊感受那粗糙手掌的溫度,一邊感受姆指上的一條條指紋,正在經過。
遊戲的當中我們起了衝突(十九年後我完全想不起來到底為了什麼起爭執),一群女生剎時分成兩派,各據一方互相叫囂,我和麗心姊姊竟非常自然的走向橡皮筋畫出的兩方,看到對岸的她我愣了一下,是啊,我們不是親姊妹。親姊妹才有猶豫踟躕、甚至犧牲成全,最後拉著手走在一起。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害怕。
衝突後來衍變為家庭內鬨。
在左鄰右社的媽媽們聞聲出來干涉並領回自家小孩時,我們那個白癡弟弟不知道何時跑了出來,對著我或將散場的其他人亂吼亂叫,我罵了他幾句,可能是笨蛋白痴或閉嘴之類的話惹毛了他,他立刻瞪大眼逼到我面前,拳頭緊握,我清楚看見那充血漲紅的雙頰,而且脖頸到太陽穴的血管都浮出來了,我順手撿起地上不知誰玩剩的扯鈴棍。混亂中麗心姊姊也跟了過來。
我是不害怕的,瞪死他看他敢對我怎樣,反正平常就會和他吵罵。只是麗心姊姊,她站在他身後,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往前一步她就跟一步,我們就這樣對峙著。人潮在對面店家開始聚集,隔壁太太哄小孩的聲音靜了下來,他忽然吼了一聲,抖嚇中我舉起扯鈴棍正對他胸前打下去。
「妳敢打我弟!」這弱智弟弟沒有還手,但麗心姊姊生氣了。
「妳們阿義看起來就要打人了,她是要保護自己。」身後的鄰居阿姨發出不平之鳴,替我的自衛舉動辯護。
這件事後來怎麼結束的我已忘記,大人們可能也不知情。只是當天夜裡,媽不知發了什麼瘋想打電話給繼父,趁著不孝子不在家吧,接通後我雀躍地爸爸長爸爸短。在飯桌上寫功課的麗心姊姊應該都聽到了,但沒說什麼,我望見她拿了我的圓規畫圓。
那時我已經很會使用圓規了。我的第一隻圓規是繼父自製的,他先量好半徑,把兩支鉛筆以大約四十五度重疊後綁得牢牢的,我抓住垂直的那隻頂住紙面,轉動那隻被我稱為「腿」的翹出的筆,就能在紙上畫圓。一個斷續的圓。
繼父之後還把它改良成圓規刀,硬是在紙上割出一個圓。也是醜醜的,邊緣上凹凹凸凸的缺角,好些地方長著紙纖維。有些地方還扯破了,我故意把它撕大,揉得皺皺的,像湖面上的破荷葉。
奸笑了一陣後我央著他給我買新圓規,總不能每換一個半徑就要重綁一次,而且綑綁時候的力道會造成角度的誤差,而且畫出來的圓太淡,翹出的那隻腿不好掌握,一用力壓就會抬高,而且兩隻筆鈍了要怎麼削!
每天放學的路上,小姊姊們熱衷討論著學校的事情,和最近跳高的情勢,誰誰誰今天竟跳過胸部了,誰誰誰摔個四腳朝天,史努比內褲都被看光光好丟臉……講得一點都不害羞!最後一定會講到我這個「鬼王」,矮冬瓜!麗心姊姊還是帶頭笑的那一個,後來我也懶得氣了,跑到隊伍的最前面找別的朋友。
晚飯過後,街頭巷尾的人鑽了出來,三三兩兩坐到騎樓下歇涼,揮搖蒲扇,看天上的星、草叢深處的螢火蟲,聽絲瓜棚上紡織娘咯咯咯咯拖長聲音紡紗,微微風一陣一陣,不孝子和麗心姊姊各搬了一張藤椅在騎樓前講悄悄話,我在二樓陽台瞧見他們時,有種奇妙的預感。這幾天媽都陰著臉,有時候靠在電話邊竊語,不知和誰在密謀什麼大事,我和麗心也跟著打冷戰,好像彼此都認定對方是隱形人,卻那麼厭惡而明顯地存在同一個圓裡。
圓有缺口。
當天夜裡我們就搬走了,記不得時間,差不多是我收拾書包準備上床的時刻,媽突然來到書桌前,要我趕緊把所有衣物課本整理到她手上的一個大行李袋,錯愕的我慌亂起來,立刻帶著不能顯露的欣喜爬上爬下撿點自己的家當,尤其是神秘珠寶盒,我快速檢視一次:香水珠、紅寶石小叮鈴髮夾、獎卡、四隻紙娃娃、衣服和配飾、二十七塊銅板、一只在舊窯廠發現的貓臉杯和兩隻未上色的小木鴨。
然後跟著媽跳上卡車前座,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終於可以回家了。我在心裡高興著。
可是夜色太濃,藉著車燈,勉強能看見黑漆漆的街道兩旁,一隻隻緊閉眼睛的怪獸,闖越黑森林的恐懼猛然浮現,我偷看了一眼那陌生的司機叔叔,也是一張黝黑的臉,我只能捱緊母親,希望一睜眼時已經天亮。
離開那個陰鬱客聽、黏膩廚間和華麗臥房並存的家後,我很牽掛那位老奶奶和獨眼老公公,沒了媽的照顧,他們會更可憐。
卡車駛入一條更幽暗的巷子後停住,引擎聲忽然做大,嗡嗡嗡嗡,一種頻率極高的沉重聲響,嚴重干擾半夢半醒間的我,可是睜眼閉眼都是一片黑暗,搞不清究竟身在何處?我想叫喊,卻被睡意緊緊纏繞,更別說扳開車門。
車大燈正明燄燄的照著對面行人,刺得對方只能用手臂遮擋,但手臂下似曾相識的男人臉孔令我大吃一驚,媽和司機叔叔已經在後頭卸貨,大卡車讓窄巷更形侷促,他側身經過車門走向後車廂。
先是一股鼓漲欲爆的痛楚,然後匯成一川悲哀,不知流到心底哪個地方,已沒有眼淚的早熟的我,在車內哀嚎著。
記憶是一只篩子。歲月之河分分秒秒的流淌著,穿不透孔隙而留下的事件成了難以磨滅的往事,任何相似的場景、氣味、身影、聲音都能帶領我,瞬間回到現場。母親是我在掘挖回憶時最重要的線索,而母親的男人則成了段落標示。就像現在追憶大學生活時,我也用男友們切割年輕旅程上標誌成長或幻滅的章節。
我們搬到全哥叔叔家。
睡夢中,有人翻身,搖盪彈簧床。
又翻身,牽扯棉被,挨著白牆熟睡的我又驚醒,活生生從暖黑濃倦的渾沌深淵被抓起,我翻身確認,媽還在,卻赫然見到全哥叔叔壯碩的身子躺在一旁,黑暗中,我竟能清楚看見兩個裸著肩頭強作無事的臉孔,僵硬而陌生。
只有被單下的一切我還不懂。我轉過臉挨著牆壁,強迫自己睡去,背後有人晃動,整個空間漆黑得一蹋糊塗,黏膩厚重的黑暗壓得我幾乎窒息,背後又有人晃動,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響,我心底狂喊著:不要臉!不要臉!我恨妳!
我不能也不敢轉頭,床底有個惡魔頻頻引誘著我要我沉沉睡去,可我腦裡被憤怒捶打得異常清醒,心跳聲砰!砰!砰!
砰!砰!砰!又有人搖盪彈簧床。
繼父的臉像湖面上被遺棄的荷葉,蕭瑟秋風中,枯萎、凋殘。他頹然坐在床邊,未開燈的房間裡,媽邊講話邊走出去始終沒有看著繼父,也沒有傷心的樣子,有一抹光線從客廳射進來,怯怯地,到繼父腳邊就停住了,他的臉黯淡眉頭緊揪著,突然講了一句:「那薇薇跟我吧。」
「我要跟媽媽。」
十九年後,結婚的前夕,這句話沒頭沒腦的在耳邊響起。
繼父的臉更暗了。當時我沒有安慰他,自顧自地走出去了。
我常忘記他也是個搶走母親的叔叔,可是真要選擇時,我也沒有傷心的樣子。媽說繼父的爸爸不接受我們,離了婚的女人,又帶一個女兒,要給繼父討個正當的媳婦,可是繼父還是讓我撒嬌、讓我坐在他肩上看花燈、讓我拔他頭髮、讓我嫌棄那爛圓規、讓我爸爸長爸爸短。
讓我毫不猶豫地選擇媽媽,走進那個霉濕味濁重的房子。
那張黯淡的臉,十九年後竟異常清晰,想再尋找時已斷了線索。
不到兩年,媽和全哥叔叔就開始吵架。過了所謂熱戀期,彼此的小缺點,尤其是對方家庭的「陋習」(也許是「舊習」),都是共組家庭的重大阻礙(全哥叔叔家有三個孩子、一個阿嬤、一個偶爾回來的老養父、一個剛離婚的大伯和未出嫁的小姑)。一堆被纏綁的鉛筆,畫不出流暢的圓。
有幾天媽都陰著臉,有時候靠在電話邊竊語,不知和誰在密謀什麼大事,我和那三個小孩也跟著打冷戰,好像彼此都認定對方是隱形人,卻那麼厭惡而明顯地存在同一個圓裡。
圓有缺口。
沒多久我們就搬走了,記不得時間,差不多是我收拾書包準備上床的時間,媽突然來到書桌前,要我趕緊把所有衣物課本整理到她手上的一個大行李袋,錯愕的我慌亂起來,立刻帶著不能顯露的欣喜爬上爬下撿點自己的家當,尤其是神秘珠寶盒,我快速檢視一次:紅寶石小叮鈴髮夾、獎卡、十隻紙娃娃、衣服和配飾、九十七塊銅板、一只在舊窯廠發現的貓臉杯和兩隻未上粧的小木鴨、一套迷你茶具組(比我的手掌還小呢)、兩張畫在宣紙上的山水畫。
古樸的格扇雙門一拉開,闃黑與霉味撲面而來……
回憶對我,如崩洩的土石洪流,工程浩大難以清理(也許是逃避清理後重新顯露的細節與傷痛)。
多年後,母親已白髮蒼蒼,雖沒能在盛年時期找到晚年的人生伴侶,但母女相依的生活倒也自在閒適。望著點數聘禮的佝僂背影,我又看見那霉濕味濁重的房子,又置身黏膩厚重的黑暗,壓得我喘不過氣,也像臭水溝裡污穢的長年淤泥,媽媽為何將我埋進這堆黑泥巴中?我沒有哭也沒有叫喊,好像領悟了什麼。那張床上,那一刻,忍住的不僅僅是鄉愁,還有背叛,來自摯愛的母親。
結婚當天,彷彿有條細線還牽著淡淡的緣,或者手機裡的留言掙脫了塑膠殼奮力游向我日夜思念的終站,在婚宴上,未坐滿的主桌,繼父為我圓了那缺口。